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Chi Ren Shuo Meng, by Heng Lu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Title: Chi Ren Shuo Meng Author: Heng Lu Release Date: January 4, 2008 [EBook #24154] Language: Chinese Character set encoding: UTF-8 ***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CHI REN SHUO MENG *** Produced by Hsiang-Yun Lin 第一回    說奇夢鄉老圓謊 追官糧奸胥索賄 話說湖北武昌府興國州,有一村,名為愚村。村中有個愚夫,姓賈名守拙,世代務農為業,薄有田地房產,儘夠吃用。活了五十多歲,不曾離開鄉間一步,往常時節,跟著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說說笑笑,倒也不識不知、過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這賈守拙睡中覺,忽然的哈哈笑醒轉來,妻子吃了一驚,問其原故,他連稱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覺,有什麼奇怪?」他道:「我做了一夢,夢到一個所在,一望是水連天,天連水,腳下踏了一張樹葉,飄飄蕩蕩,隨著風渡了過去,看見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腳下卻有一片沙灘,隨腳走了幾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著,和我們不一樣,一色短衣裳皮靴子,頭上還帶頂有邊的草帽。見了我一齊嘻嘻的笑。我也對著他笑,不料這笑,竟把我的夢笑醒。」妻子聽了,說他做的是癡夢。   夫妻正在閒談,忽然聽得外面打門聲響,妻子趕忙出去開門。卻走進了一個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他親家稽老古。這人是個老童生,年紀六十多歲,精神極好,逢考必到,總只進得頭場,動不動鬧了笑話,被貼扣考。有一遭去應縣考,報了未冠,題紙下來,可巧碰著從前做過的書院卷子,一篇對題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趕忙照本抄謄,取了一個扛榜,大為榮耀。有人恭維他,稱他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裡記得的典故實在多,又叫他為「雜貨鋪」。   閒言少敘,且說賈守拙見稽親家來到,知有正事,連忙讓坐。稽老古開言道:「明天我們村裡合祭五聖菩薩,大家須得志志誠誠的,多捐幾個錢,面子好看一點。這遭是歸我承辦,有簿子在此,親家你光景還好,總得捐你四百錢,我替你寫上罷。」守拙在菩薩面上是極肯花錢的,欣然應諾,走入房裡,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錢,交給稽老古。稽老古因為湊錢事忙,匆匆的別去。   到了次日,賈守拙一早起來,到五聖廟拈香行禮,稽老古早在那裡料理,等到上祭事畢,飲福之後,稽老古交代幾個村農,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賈守拙,走到打稻場邊閒話。兩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黃銅厚邊眼鏡,拿起一支三尺長的粗竹煙袋,裝上些旱煙,敲著了火,嘩叭嘩叭亂吸起來。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夢,便說:「我前兒做了個夢。正待告訴親家,請你圓圓。」因把那個夢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這夢卻合了我那朋友說的一個典故,那年我到漢口,住在舍親開的一爿洋貨店裡,會著出過洋的一位朋友,閒談起來,據他說是海裡有個仙人島,在雲霧中間,遠遠望著,有些金銀宮殿,直上雲霄。有人費了無數錢財,要尋此島,及到將船放去,卻又一無所有。後來遇著大風,波浪掀天,幾乎把船底翻了過來。從此便沒人再敢前去找尋這個島。聽得人家說起,只有當初秦朝一個皇帝,名字叫做什麼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賢,要尋此島。   「其時山東有個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當山學道三年,很有些神通。這時節,辭了師父下山,適見此榜,便揭了下來,說是定要面見這秦始皇帝。縣官聽報,不敢隱瞞,立刻把他請進暖閣,不消說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這縣官所辦。當下封了一隻大官船,送這道士到京城裡。秦始皇帝一見,龍顏大悅,立時就封他為逍遙東海神君。這道士和皇帝約定了三件事:頭一件是要定造一隻大海船,船上要蓋九九八十一間高樓,樓房又寬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個童男童女,一齊住在船下樓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糧草。秦始皇帝一一聽從,擇日開船,望仙人島進發。誰知一去十年、杳無音信,有人傳說海裡翻了一隻大海船,死了無數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齊是死在海裡的了。   「又過了幾年,秦朝的老皇帝過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見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門外來了個外國使臣,齎了無數珍奇寶物,一道表章,呈上御案。天子舉目一看,原來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島的島長了。據說這島裡有種仙草,吃了下去,能叫人長生不老,徐道士已經成了仙人,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兒育女,做了神仙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仙人的百姓,一樣耕田種地,不消納得租糧,亦不見有人犯法吃官司,拉進衙門受差人的欺負。」   正在說得高興,摹然來了兩個人,一係本村地保,是認得的,一個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馬褂,油光爍爍的面皮蠟黃,嘴唇帶黑,滿面煙氣,是個大瘾頭的樣子。這人對著兩人斜溜了一眼,回頭向地保道:「那個是姓賈的?」守拙一看,來頭不好,連忙站起來道:「在下就是姓賈的,不知尊駕要尋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裡差下來的,只因賈守拙抗欠官糧,立須提辦。」說罷,隨手在袖統管裡,抽出一張火票來。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姪兒,種了五畝田,不趕正經,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賭錢,以至拖欠錢糧,曉得不好,昨兒晚上逃了出去,這個不干我事。」差人道:「不管你姪兒兒子,只知是賈守拙的花戶,須要你完糧,這是皇家的國課,可是當玩的,你有話,去見官說。」地保插嘴道:「賈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點上路罷,免得我們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兒天光才有些兒亮,即便下來找你,直到如今,還沒有吃過一餐半頓,也該請請我們才是,剛才走過你們鎮上,有一座小飯店,倒還乾淨。我們就去罷!」不由分說,拉了賈守拙便走。守拙嚇得面無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對那差人說道:「老兄,請停一步兒,我同這位舍親有句話說。」那差人道:「好,你們趁早商議,衙門裡的規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賈守拙走了幾步,低低說道:「老親家,你為了令姪,吃這場官司,是沒法的了。但是應該如何安排,須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報個信兒,取些錢鈔應用。」守拙道:「真正該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將這五畝地送給這孽種,弄到禍事上身,說不得將這老命也送給他罷。你曉得的,我兩手空空,那裡有錢使用。」稽先生勸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錢糧有限,代他完上就罷了,田產仍在,算起來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弔一畝,將田收回,並不吃虧。只恐怕衙門口零碎打點,倒要多費幾文,常言說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是能強得過去的事嗎?」守拙被他說得心動,誠恐當堂挨了板子,不好見人。歎口氣道:「罷了!這事全仗老親家照應,你到我家裡去,對我那老伴兒說,牀底下有個破油紙簍子,裡面藏著十弔錢,是東村王老二惜給我買牛的,沒得法子,取些來應用罷。」話猶未了,差人來摧道:「飽人不知餓人饑,你兩位的話,也該說完了。」守拙沒法,只得對稽先生道:「你去就來,我在鎮上週家飯店裡等你。」於是三人踱到鎮上。   進了飯店的門,一看是兩間房子,右手設著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門,安放了一張長方板桌兒。上面擺了三四個黃泥大瓦盆,內盛著沙糖拌了三寸長的紅燒鯽魚,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連湯的黃豆芽,都是買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揀個座兒坐下,小二認得地保、賈守拙兩人。走近前來,問吃什麼?差人點了一樣燒豆腐,一樣炒雞蛋,兩盤魚肉,四兩高粱。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飯。賈守拙見吃了名件不少,約莫著要三百來錢,出了一身冷汗,白瞪著眼,一言不發。正在著急之際,卻好稽先生走了來,叫小二將酒飯帳算一算,袖子裡捋出四百毛錢,付清了帳。向差人說道:「我送舍親到衙門裡去,我們就走罷。」差人道:「且慢,我們要商議商議,近處可有煙館?躺躺再說。」地保插嘴道:「怎麼沒有煙館。出了店門,望西走去四五個店門,便是煙鋪,熬的上好的煙膏。」差人迷齊著眼道:「好極!好極!咱們同去躺躺。」賈、稽二人無奈,只得隨了他同行。   到了門口,門上掛的是破布簾子,稽先生第一個推門進去,看看裡頭是黑洞洞的,牆上掛著一盞洋鐵皮做的油葫蘆,已經是熏的測黑,半明不亮的,點在那裡。細看屋子裡,一邊安了三張板牀,對面是兩張一排,放著一張半桌,上面擺設著天平煙缸等件,牀上垫的是一色破席,並擺著兩個竹枕,那兩張鋪上,已有人占住了,都是鶉衣百結的,躺在那裡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煙槍,兩眼合著,那手裡的槍,幾乎要掉下來。聽見有人推門進來,陡然吃驚,手裡的槍望上一提,將腳伸了一伸,一個呵欠,把旁邊人的瘾都打了上來。差人此時涕淚交流,趕緊躺下叫道:「先拿二錢煙來。」那伙計知是生意到了,隨過來將燈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煙送到,差人地保相對躺下。稽賈二人坐在旁邊空鋪上發呆,聽他們抽的呼呼的聲響。不多一會,二錢煙已抽完了,又叫伙計添煙,口中噴出來滿屋的煙氣,吐的又吐了一口濃痰,蹺起一條腿,向賈守拙說道:「你這樁事不要看輕,是不是玩的。本官說過,撫台有文書下來,說是前番鬧教,殺了洋人,朝廷賠款不少,城鄉富戶,攤錢不必說,還要辦理清糧,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糧,一經查出,定要重重的懲處。我問過簽稿爺們,恐怕打板子枷號不算,還要罰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論不定的。」原來這賈守拙生性吝嗇,平日一錢不肯浪用,方才見飯帳會了許多,已經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傷,此時又氣又急又餓,聽了此言,一陣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暈過去了。正是:   飛來橫禍無從說,斷送殘生只數言。   不知賈守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慕官勢送子讀洋文 悟平權合群開學社 卻說賈守拙聽了差人的話,昏暈過去,稽先生趕著叫喚了半天,漸漸醒來,那差人反在那裡說俏皮話兒道:「看他不出,倒會詐死。」煙鋪裡的人,聽得可憐,泡了一碗薑湯給他吃下,歇了半天,才能動彈,又呷了幾口湯,居然回過氣來,能夠說話了。叫苦連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兒,差人道:「我有什麼法兒好想,這事情關係很大,且到衙門裡再講。若要平安無事,除非多花費些,求求籤稿賴大爺,錢漕陸大爺,你一面將錢糧趕緊補上,取了憑據,再去見官,但是總得一二百弔,方能了結。如今我們的例規,是要先付的,小意思,不多,五弔罷了。」   稽先生從中好說歹說,總算講妥了兩弔五百文。地保討了二百文,自回家去了。   稽、賈二人同了差人,到賈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進城,賈守拙有個表弟在城裡開米店,姓馮名剛,因他做人老實,大家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馮老實」。當時三人同到馮老實店裡,商量這事。賈守拙拿了些聯單地契,托馮老實替他抵押了幾十弔錢,好容易會著錢漕門上姓陸的,竭力奉承他,多花費了許多弔,才肯答應,算是已經完了錢糧了,只待見官開釋。幸喜這位州官,是兩榜出身,江蘇上元人氏,姓胡名禮圖,八股做得極好,問案卻不大在行。每到坐堂,須要簽稿賴大爺站在旁邊指點,有時案子多些,問的不耐煩,搖了搖頭,手拍著膝便念起八股來了。嘴裡自言自語,說什麼「王道不外人情」。又是什麼「刑期無刑之化」。惹得衙役們抿著嘴兒,要笑不敢笑。這回提了賈守拙上堂,問起緣由,拍案大怒道:「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食毛踐土,為什麼辜負皇恩,連錢糧都欠起來,這還了得?」賈守拙嚇得不敢則聲,差人代稟道:「他的錢糧,已經補完的了,並未拖欠過年,求大老爺念他年老,饒他初次罷。」又回頭向賈守拙道:「你這個糊涂東西,還不快將串票呈上?」賈守拙慌忙將衣襟解開,掏了半天,找著串票,雙手送到公案桌上,那胡大老爺看了一看,擱在一旁道:「也罷,你這罪名,本來不小的,本縣念你初次,饒了你的狗腿,以後再犯,兩罪並罰。」說罷退堂,這賈守拙回到家中,氣憤不過,姪子又找不著,無處發洩,將他八歲的小孩子,打了幾次出氣。   那天正在家裡打兒子的時候,可巧西村教堂裡的馬夫王老三撞進門來,看見了,一把拉住,問其原故,賈守拙氣得說不出話,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吃了官司,不耐煩,只得將兒子出氣。遂勸道:「老拙,你快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受了衙門裡的氣,說不出。但是如今做了沒勢力的人,總要仗著外國人的勢力。我們堂裡的神父,因為現在中國人,不會說外國話,特地開了一個學堂,教人家這個。將來懂得之後,能夠和外國人往來,不是得了大靠山嗎?那個還敢欺負你。」守拙聽了這話,暗自忖道:「不錯的,我親眼見西村朱阿二,搶了人家場上曬的麥,那人要告他,為他是吃教的人,不敢進狀子。又前日在班房裡,看見一乘轎子,直抬到大堂上,官兒立時開了暖閣門迎了出來,拉了那人的手一同進去。我還道是那裡來的過路官,那知聽人傳說,是礦務局裡的翻譯,和我一樣的白衣沒有功名,他是何等體面。稽親家說得好笑,海外頭有什麼仙人島,據我看來沒有什麼仙人不仙人,現在的外國人就是仙人,跟著他讀洋文的就是仙人的徒弟呢!但是,我吃教不能,人家說吃了教的人,等到百年之後,一雙眼睛定要摳了去的。這句話雖然是沒有,但是鄉裡人少見多怪,一定要這麼說的,真正可惡。若叫兒子讀洋文,卻是個正辦,虧得他提醒了我,我如今就打定這個主意。」於是先向王老三打聽讀洋文是怎樣的規矩,一個月要花錢若干,一一問清白了,又托他設法。他說:「我是不成的,你去托朱阿二罷。」說完揚長去了。守拙送了他回來,和妻子商議定妥,作準送這八歲的第二個兒子去讀洋文。   原來賈守拙有兩個兒子,大的十五歲,在漢口洋布店裡學生意,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兒為妻。這個次子八歲,向在村館裡讀《大學》,早出晚歸,資質倒也下得去,當下賈守拙看看這孩子,讀書聰俊,心中甚喜。次日一早起來,去尋朱阿二,請他吃茶吃酒,著實的巴結,兩人自此結為莫逆之交。後來賈守拙說起兒子要進學堂的話,朱阿二滿口應承,代為出力。不多幾日,有了回信,主教答應了。但須要這孩子去見見,問答些話,方可收留,每年止須出膳費三十千文。賈守拙由不得心疼這錢,也是沒法的事,挨到正月十五後,擇日將兒子送入學堂。   這學堂名為強西學堂,就是那教堂裡安主教捐貲開的,請了幾個中西文教習在內,專教中國子弟。是日賈守拙送兒子進去,中文教習問了幾句話,看他著實應對得來,心中歡喜,代他起個名字,叫賈子章,表字希仙,自此賈子章在強西學堂肄業。過了幾年,居然已經一十五歲了,洋文讀得極熟,中文亦尚粗通。他有兩個最知己的同學,一個姓寧名有守,表字孫謀,是漢口亨利洋行買辦之子。一個姓魏名偃群,表字淡然,他父親在江漢關上充當大寫,兩人俱十七八歲的年紀,雖說比賈希仙豪富許多,卻守定平等的宗旨,並無瞧他不起的樣子,一般引為同志。說也奇怪,這些十幾歲的人,志氣極高,常恨自己為什麼在教堂裡讀書,受外國人的教育,覺得恥辱已極。   一日,正當暑假後開館之期,寧孫謀攜了半年的學費,走到學堂,可巧與賈魏二人遇著,寧孫謀觸著心事,登時起了念頭,約著二人在左近茶館裡吃茶,寧孫謀開言道:「二位今日可是進學堂開學來的,身邊帶有半年學費沒有?」二人答應道:「正是前來開學的,身邊帶有半年學費。」寧孫謀道:「我們中國人卻要受外國人的栽培,心實不甘,我想我等三人,皆是為父母逼著,不能不來,照此年復一年,束縛在此,何由發達,況且外國人的主意,是養成我們奴隸性質,將來為他所用的,所以只有外國語言一種教我們的。一切關係實用的科學,都藏了起來,不肯傳授。據兄弟的愚見,不如離了此地,到大地方去一走,一面想個法兒,考人中國人開的學堂,才能成就學問呢。」魏淡然道:「老弟你話雖然說得是,但是你不曾曉得中國開的學堂,實在也進不得。我聽見人家傳說,開學堂的盡是官場中人派的,總辦不是翰林就是道台,都是八股出身,並不懂得什麼科學。戴了紅紅綠綠的頂子,背後頭跟了無數若干的家人,一輛馬車進得堂來,滿面官氣。還有些沒出息的教習司事趨前趕後的巴結,他的本事不過靠著權勢,帶挈著幾個私人吃碗現成飯罷了,那有心腸說到教育上去。那時我們忍又不是,去又不能,豈非進退兩難麼?」賈希仙道:「二兄所說的話,雖都不錯,依小弟愚見,寧兄奮發的志氣,倒可試試,現在我們三人帶的半年學費,算計起來,也有好幾十弔,莫如搭了輪船,逕往上海。聽說上海地方,極開通的,學堂也多,外國人有學問的,來得不少,是個長進學問之地。我們一面譯些西書賣錢過活,一面打聽著那裡學堂好,考了進去肄業何如?再不然,遇了幾個同志,只要攢湊起幾千銀子,我們好自己開個學堂,成就幾個志士,豈不更好。」說罷,二人一齊拍手稱是,商量著到主教那裡托詞退學,同赴漢口,各寫一封信,安慰家中,隨即上了怡和洋行輪船。到了鎮江,輪船停泊卸貨,賈希仙有兩禮拜不洗澡了,自覺穢濁不過,對二人說:「偏勞在此守著行李,小弟去走走便來。」說罷,別了二人上岸去了,二人等他許久不至,聽得輪船將開,是要誤事的,商議著只得將行李什物,一總搬了上岸,找個客寓住下。慢慢尋覓。正是:   樓頭黃鶴杳無路,江上孤鴻忽失群。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尋伴侶巧遇豪商 談工藝隱聯同志 卻說寧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樓客棧中,尋覓了數日,不得蹤跡。一日兩人走到銀山門外,見有一座酒樓,一色洋房,窗櫺軒敞,十分雅潔。漫步上了樓梯,揀個座兒,兩人對面坐下。酒保來問吃什麼?兩人隨意點了幾樣菜,要了兩壺花雕,閒談飲酒,說起找不著賈希仙來,大家納悶。寧孫謀道:「我昨兒已寫了幾張招貼,叫棧裡伙計,揀熱鬧市口貼上了,倘若是實在找不著,不如逕往上海,登報招尋,料想賈兄身邊到上海的盤纏是夠的,不至呆守著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寧孫謀正舉杯勸飲,淡然抬頭,忽見對面牆上,粉筆畫了數行草字,不由立起身來,湊近前去細看,卻是一首七古   詩曰:   金山焦山兩點青,江心月墮蚊龍醒。   九州神鼇戴不起,天傾地陷成滄溟。   東瞻龍伯島環麗,北來胡馬塵氈腥。   一枰枯棋不可著,殘山剩水支危亭。   長拼爛醉此樓上,狂歌怨句訴江靈。末署醉俠二字。魏淡然看過之後,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忙叫寧孫謀過來同看,曉得這人抱負不凡,著實佩服。寧孫謀以為是過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卻極留心結交豪傑的。當下便叫酒保過來問道:「這是那個寫下的?」酒保道:「這是對江瓜洲鎮上有名的大富戶陳大人寫的,這陳大人極喜結交朋友,碰著外路來的客人,只要送一張名片進去,立時請見,留飯留宿,還有盤纏送給他。他家田產極多,家私百萬,近來在鎮上開了一個學堂,正要招接讀書人哩。客官,何不去見見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過江,便到小店吃酒,這牆上的字,是他昨兒上燈時在此寫下的,不知寫的什麼?客官看過想是懂得的。」說罷去了,寧魏重複人座,淡然是要去訪這姓陳的,孫謀一心要找訪賈希仙,不願耽擱,無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應著明日早起同去,當下酒罷,吃了飯,會帳回棧,一宿無話。   次早兩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訪問這姓陳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點著走去,原來這陳姓不在街上,離江口有五六里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內中最豪富的,綽號小孟公,名劇字契辛。祖父在揚州運鹽為業,是個大商家,有田三千餘頃。契辛之弟,名范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揚州城中,一在瓜洲鄉下。係其父在日,將兩所房子分派開的,契辛喜讀書,性樂山野,故同伊母親妹子,在鄉間居住,專營田產等事。仰蠡承受了鹽引,仍為商家。契辛少年時,曾請了個山東教師,練得一身好武藝,到了十八歲上,方才折節讀書,進了揚州郡學。因為朝廷不重科舉,無心下場,捐了個道台,在家候選。自己的莊客僱工,不下數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莊上聚集一處,契辛教他習些武藝,又著實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工錢比別人家加倍,真是恩威並用,人人情願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錢,開了個蒙學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個學生,聘請名師,在內課讀,內中各樣格致化學器具,都是向西洋購備來的。是日一早到學堂裡查察功課回來,門丁遞上寧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隨即吩咐請到西花廳敘談。   再說寧、魏二人走進了小桃源村,但見一帶竹籬茅舍,夾著些柳樹毵毵,桑枝簇簇,其時正是仲春天氣,有幾個燕子,在杏花塢裡穿來穿去。這風景儘夠領略,向前走了幾十步,一轉彎間,忽見豁然開朗,有一道清渠,遠遠淌來,岸上細草平鋪,綠草如茵,靠著草地,是碎石砌成的一條街道。再望(往)前走,看見一所大房子,綠樹環繞,露出粉牆一角,門前一片石皮場,粉牆照壁,大門四扇,是退光黑漆的,二門是泥金漆的,二門外一邊擺著一張又闊又長的青漆板凳,有幾個青衣小帽的人,坐在那裡。二人將懷中名刺取出,踱將進去,那些人一齊站了起來,問明來歷,接了名刺,進去半晌,只聽得裡面一片聲嚷「請」。呀的一聲,開了中間兩扇門,進去是敞廳五間,兩旁架著幾乘藍呢轎子,再進一重門,便是磚砌一條過道。上面搭著蠡殼天棚,兩廊是二十間莊客的住房,粉牌掛出執事名目,過道盡處,兩扇烏門洞開,一個大院子,白石板地,兩株松樹,直上參天,三層階上,五間大廳,鴉雀無聲,湘簾十地,裡面金碧輝煌,不及細看。廊簷下兩邊皆有耳門,是用細磁嵌成的竹菊花式,上面做就兩個字,左是怡情,右是養性。當下跟了莊客走進右手的耳門,又是一個院子,四圍朱欄曲曲,院子裡盡是磁盆種的花草。中間一個大金魚缸,廊前掛了兩架鸚哥,學著人說話,叫道:「客來了。」   那小孟公已在那裡久候,看見兩人進去,連忙迎了出來,揖罷人座,彼此敘了名號,各道仰慕之意。魏淡然道:「銀山門外酒樓上,拜讀吾兄所題七古一首,真是英雄氣概,名士風流,令人欽佩不已。」契辛謙道:「小弟性質粗豪,筆墨一道,本不擅長,那日偶然興到,寫了幾句,不料為二位仁兄謬賞。」當下茶罷,契辛命莊客在花園裡擺席,便請二人到花園裡一遊,說罷大家起身。走出迴廊,有一條小徑,轉了幾個彎,才到園門,只聞得一股花香撲鼻,及至進了門時,迎面一座假山擋路,側眼看去,有個洞門,恰容一人行走。進了洞門,一層層的石級,走到高處,全園景致在目,只見山石下是個大大的池塘,裡面奇石嶒,或大如拳,或尖如筍,頗像海中島嶼樣子。一隻小船,泊在岸邊,岸旁排列著桃柳各樹,園中房子有的在半山裡,有的在平地上,有的臨水幾間,目中可看的,花草交榮,樹陰濃密,耳中可聽的,松濤震撼,好鳥間關。   契辛領著二人下山,沿岸一條仄逕走去,又過了一個嶺頭,轉瞬之間,不見池塘了,卻是個村莊樣子,有幾十株杏花盛開,一帶茅屋七間,極其幽雅。寧孫謀心中暗忖道:人說揚州鹽商豪富,原來有如此享用,可憐平民的利源,皆被他們占盡了,雖然如此,這陳君人還不俗,又能疏財仗義,總算是庸中矯矯的。倒要與他談談經濟。須臾,酒席擺好,謙讓入席,不須細表。   酒過數巡,寧孫謀開言道:「敢問我兄有這樣資財,何不將他營運起來,在商務裡頭幹些事業?」契辛道:「不瞞吾兄說,小弟祖上,本運淮鹽為業,從前利息極好,積攢下來,不曾些微浪費,才有這樣局面。小弟因想這樣運鹽的事,總是剝削眾人的利益,歸並到一家罷了,還要巴結官場,動不動勒捐硬派,受氣不過,所以將這事給舍弟去辦,小弟只在此間務農,也想做點生意,無如現在的繅絲廠織佈局等類,成本太重,辦得不好,便要折閱,是以不敢輕易開設,吾兄若有高見,還望指教。」孫謀道:「據小弟看來,現在洋貨銷場極廣,商家不早設法,將來是站不住腳的。若要設法,除非先興工藝,雖然講不到製造,只要目前將容易做的事考究起來,也好收回幾成利益。即如登州出口的草邊好做帽子,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北方的葡萄好釀酒,南方的甘蔗好熬糖。諸如此類,一一講究,自然占了腳步,得些利益,吾兄以為何如?」契辛點頭稱是,三人暢談了-會,時已過午,方才散席。   寧、魏告辭過江,契辛再三留住數日,二人卻不過情,只得允了。當下差莊客過江,將二人行李取來,在園中正廳之旁三間船室內安榻。這船室依山傍水,著實軒爽,契辛時來談論今古,頗不寂寞。住了三天,那天契辛有事出門,寧孫謀急欲往上海找賈希仙,便與魏淡然商量定了,只待契辛回來告辭,明早成行,午飯後整頓行囊已罷,淡然道:「我們來此,園中尚未各處游過,今日何不同去走走。」孫謀答應著同走,沿著池塘走去,穿出一個石洞,便是一道小石橋,原來這池塘曲折迴環,被幾處假山隔斷,底下卻是水脈貫通的,山坳中作成五個石橋,這是第一橋。過了橋時,仍復上山,峰腰裡有座茅亭石台石凳,擺著一盤圍棋子,二人素嗜下棋,觸動所好,便坐下對著。正在用心出神的時候,忽聽得山前隱隱有呼救命之聲,像是女子的聲音,二人不勝駭異,連忙立起身來下山去找。正是:   登高未遂英雄志,從井重牽兒女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締良緣雙集女牀鸞 訪故友單愁過江鯽 卻說寧孫謀聽得有人呼救之聲,同魏淡然走下山去,尋聲找到池邊,只見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在那裡呼喊,走近前去,問其緣故,他說道:「我的姊姊,掉在池裡了,快去救他出來。」二人趕到池邊一看,只見池水泛泡,果然有個女子掉在裡面,頭往上一冒又沉了下去,原來這池水,是通著大江,是極深的,淡然解衣欲去救他,孫謀道:「且慢,待我去救,我從前在水師學堂裡,學過一年,略知水性,賢弟不必冒險。」說罷,卸下長衣,跳了下去,停一會,果把女子托著望岸上送來。淡然幫著用力,把二人拖了上岸,那女人只有一絲氣息,孫謀連忙將他身子橫轉,背朝上,頭朝下,控在一條板凳上,口中吐出了許多清水,方才轉過氣來。那在岸上的女子走來,對二人福了兩福,說了些感激的話,扶著他姊姊去了。孫謀和淡然回到寓室,換去了濕衣,淡然猜著這兩個女子,是契辛的妹子,只不知如何掉在池裡。孫謀道:「且休管他,我吃了幾口水,肚裡很不自在,要將息一會。」隨即躺下,不表。淡然靠在窗前看書,天色向晚,契辛走來,淡然起身招呼,孫謀肚腹也好了,爬起來時,契辛便向他磕頭,慌得孫謀還禮不迭。契辛又向淡然作揖道:「舍妹深蒙二位救命之恩,家慈命弟特來叩謝。」閒談一會,契辛問起孫謀年歲若干,孫謀道:「小弟是甲戌生。」契辛掐指一算道:「今年才止十九歲,真是少年老成,未可限量。」又問淡然,淡然道:「小弟比寧兄小一歲。」契辛又問二人定下親事沒有,二人答道:「尚未。」又說了一會,契辛入內去了。   原來契辛母親韓氏,是通州大名士韓凡民的姊姊。他父親就是八股大家,刻過文章稿子,官拜禮部尚書的韓愛廬先生,已去世多年了。凡民卻不喜做八股,弄些雜作,因此得名。他姊妹共有兩個,從小都跟著父親讀過書史,總算閨閣中的通品。姊姊嫁與陳商為妻,生下二子二女,子即契辛兄弟,長女名聶字慕隱,二女名紅字綴線。他妹子是揚州城裡龔道台的夫人,外甥名公钊,甲午科的舉人,有三個外甥女,時常來往。慕隱姊妹小時,請了個女先生,教他讀些閨門訓女四書等類,後來年紀大了,自己喜看些詩詞,吟詠上倒還過得去,只是刺繡女紅一概都不理會。契辛又教他練些氣力,所以日以拋球打鞦韆為戲。那日晝長無事,姊妹二人同到園中去打鞦韆,那鞦韆架子,卻近池塘邊上,繩子多時未換,有點爛了,這慕隱小姐,用力太猛,繩子一脫,掉下水去,雖然被孫謀救了出來,卻羞得要死。老太太聞知,來看女兒,安慰了一番。卻好契辛回來,老太太與他商議,細細問了寧、魏二人品行學問,意欲將女兒兩個贅他二人為婿。特特叫契辛去拜謝他們,探問年庚,已否娶妻。   當下契辛問了寧、魏一番。回稟堂上,老太太甚是喜歡,就叫契辛去請二人進來相見。契辛重複到園裡去請寧、魏。寧、魏不知,遂即跟了契辛進去,從花園山逕裡穿過,卻不是從前進來的路途,過了一道柳堤,便是上房的側門。只見院子裡擺著盆景的花草不少,出了個月洞門,又是個大院子,台階上便是正房五間,中間掛付泥金八言對子,是前朝宰相劉木亭寫的,中間一軸人物,絹本舊的款字模糊,都認不清楚,一邊壁上掛著王瑯玡的屏字,一邊是倪雲林的山水,居中掛一盞保險燈,地下擺著些古銅薰籠痰盂之類。天然幾上,放著古銅瓶插鏡等類,門上一色西洋的線絨簾子。契辛請二人在炕上坐下,自己進房去了半天,聽得裡面咳嗽聲音,契辛先走出來,後面兩個垂髫的丫鬟,扶了老太太出來了,二人連忙迎上去拜見,老太太叫契辛攙住,不叫磕頭,說:「老身不能還禮,二位常禮罷。」寧、魏只得作了一個揖道:「小姪在此打攪多日,本應早來叩見,實因客邊衣帽不週,未敢造次。」老太太說:「不敢當,二位請坐。」寧、魏謙讓一回,方坐在對面椅上,契辛侍立在陳母椅後。   這位老太太,把二人瞧了多時,又細細問了家世,說道:「小女蒙二位搭救,著實感激,但是大女兒性情固執,不特不知感激,反覺自己出醜羞愧欲死,卻也難怪其然。老身有個兩全的法子,方才小兒說二位尚未聘定妻室,老身意欲將兩女許配二位,恰好差肩的年紀相當,真是天賜良緣,小女雖然醜陋,卻也知書達禮,勉強配得過的,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寧、魏聽了,慌忙站了起來說道:「名門淑女,當偶高賢,姪輩浪跡萍蹤,不敢辱沒令嫒。方才池塘邊,因聞喚救之聲,事出倉猝,性命只在呼吸,所以不及避嫌,把令嫒救出。今若聯姻,反被人說小姪是有意搭救的了,實在不敢奉命,望伯母原諒。」老太太見兩人推辭,頗有怒意道:「二位如此說法,倒是老身冒失了,世上只聞男宅求婚,老身是倒求過去的,若要不允,叫老身如何下得來場,二位也須想想。」孫謀改口道:「伯母且免動氣,便依了伯母的命,也須回家告知父母,再行聘定。」老太太說:「只要二位答應,寫封信去通知尊大人便了。老身歡喜爽快,就可擇日成婚。」便命契辛同二位到書房中開了年庚,叫村中王先生來擇日,這是天定的姻緣,不必看八字的。說罷,立起身來,對寧、魏道:「二位恕老身不能久坐,可同小兒到書房裡去談談。」扶了丫鬟便進去了。寧、魏此時,尚欲有言,不好意思開口,只得告辭退出。契辛引他二人出了上房,走到西花廳背後的那間書房裡,晚飯已經擺上。三人飯後,寧、魏又說起六禮不備的話。契辛道:「這事全是小弟承值,二兄不須費心。」寧、魏也沒得說了,想起二女容貌秀麗,態度安詳,卻也稱心,就在契辛書房中,寫了家信,告知父母。三人愈加親密,談到三更,始各歸寢。   次日飯時,契辛到園中說,日子已擇定後天,四位新人,一同合巹。就叫莊客去找裁縫,量了二人衣裳尺寸,連夜趕做袍套,靴帽是現成的,真是富家辦事容易。不到兩天,各色都已齊全,又放一隻小火輪到揚州接仰蠡一房,及龔家母女來鎮,族人親友搭船來道喜的也不少,陳老太太命將上房左右兩所房子,作為新房,將契辛夫婦子女搬人兩面後進樓房下去住。一切收拾安貼,到了吉期,鼓樂儐相,簇擁著兩對新人,拜了天地,送人洞房,那新人皆係見過面的,真是郎才女貌,說不盡的衾枕綢綴繆,鏡台偎倚。   自此寧、魏就在溫柔鄉裡,過了十幾天,日則和契辛兄弟遊山玩水,唱和詩詞,夜則都聚在老太太房中,談今說古,傍翠依紅,把一心要訪賈希仙入學堂的念頭,早已打斷了一半,到底孫謀做人誠實,一日對契辛說起同伴賈希仙失散,對他不起,欲去上海尋訪的話。契辛道:「何不早說,這事容易,不必自己去的,但不知妹夫到鎮江時,是那一天?搭的是什麼輪船?」孫謀道:「是正月三十,搭的怡和洋行輪船。」契辛又問孫謀有無賈希仙的照片,孫謀道:「有是有一張,係三人合照的。」便人房將那照片取出,契辛叫過一個莊客,當面將照片上指著賈希仙的面孔給他看了,又注明了姓名,約莫著鎮江到上海的日子,統通交代了他交與莊客,吩咐他到上海,托包探尋訪。孫謀又寫了書信,囑他尋著希仙,同他來此商議行止,莊客答應去了。   這時正是暮春天氣,園中牡丹盛開,寧、魏正是新婚燕爾,各人攜了各人夫人,到園中賞玩,孫謀觸動吟興,填了首菩薩蠻詞,囑三人和韻。到得晚上,三人和好,送給孫謀過目。正在那裡看時,丫鬟來請道:「大老爺二位姑爺去看信。」二人忙到書房,卻是湖北來的家信。命他一時不必回去,就在岳母家用功,秋間去應鄉試,兩信一樣說法,像是商議著寫的。又說是替他捐了監,寧、魏看了信,倒躊躇起來。契辛不解所以,問其原故,孫謀道:「不瞞吾哥說,弟是原籍廣東南海縣,淡然是新會,兩處文風極好,監生應考遺才,考取卻不容易,甚至有人花費了許多銀子,買通學台幕友,將姓名補上。若要憑文,隨你本領再好些,也無把握。這裡頭舉人進士的搶手多著呢,我們若照樣買囑,心實不甘。獨做硬漢,學台又未必取入,不是白走了一趟嗎?」契辛道:「話雖如此說,我也聽得貴省文風甚好,遺才難考,但是這樣考試,用銀子買關節,也太說不過去。至如考遺才一層,貴省相沿為例,前年揚州有個樊翰林,放了貴省的學台,說起考遺才來,道是每個幕友,總得送他一兩個遺才。樊公為人極其清廉,尚且如此,可見隨鄉屬鄉,不能過執。屆時二位妹夫,只請進場做文章,此等安排,我去設法便了。」二人聽了無言可答,只得寫了回信,安慰父母。   孫謀、淡然回到房裡,與妻子說知,並皆歡喜。慕隱勸孫謀用些預備的工夫,孫謀道:「那八股是不消用功的,你卻提醒了我,要做一部書,人皆曉得十三經要讀的,殊不知道經書,早被秦朝一把火燒盡了,其餘多半是後人偽造。我想出許多證據,在肚子裡尚未寫出,趁著日長無事,要做成這部書,免得那些迂儒,談三皇,說五帝,弄得渾身束縛,一樣事都做不成功。你想京城那些大老,怕不是經書讀的爛熟,八股做得極好,及至辦起事來,沒一樣在行。弄到無法,只好請教書吏,為他成案熟些,好照例辦。這照例辦三字,誤盡蒼生,現在讀書人中了這三字的病尤深,經書照例讀,八股照例做,鄉會試照例應,沒有一件要用心的,及至僥倖得了功名,當了大任,萬一和外國人交涉起來,也道是條約照例依,貽款照例出,地皮照例送,豈不坑死人嗎?我做這部書的意思,是要先將讀書人第一個照例的念頭打斷,你道好不好?」那慕隱是初次聽見孫謀發此狂議,不覺佩服到地。自此孫謀便與契辛說明,在東花廳後面收拾一間書房,和淡然在內編書。淡然編的書,又是一種,他卻將中國古來的法度,參考時事發論的。二人有了正經功課,倒覺心安理得。那天功課畢後,二人同到契辛書房閒談,恰好上海去的莊客回來了,稟道:「包探訪得照片上的那個人,是二月初頭到上海的,不住客棧,在城裡城隍廟前,擺個拆字攤子,過了十餘日,便無影蹤,不知那裡去了。」寧、魏聽了,不勝駭怪。正是:   君平賣卜雖留跡,少伯豪游無定蹤。   不知賈希仙究往何方,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詐 掛招牌鐵口名揚 卻說寧、魏二人,聽了包探的話,不知賈希仙往那裡去了,著實放心不下,又無可追尋,只得聽其自然,一心在陳府著書,靜候七月裡回廣東鄉試,按下不表。   再說賈希仙自那日上岸,洗過了澡,正待回船,性急了些,走的快了,可巧前面一個人,提著畫眉籠子走來,不合將他籠子一碰,那畫眉在籠子裡袿膊袿膊的亂飛一陣,那人將賈希仙一把揪住,喝道:「你把我的寶貝嚇壞了,和你不得干休。」希仙連忙陪個不是,道:「在下實因輪船就要開,走得匆忙了些,不該碰了閣下的鳥籠子,好在並未碰壞,恕罪恕罪。」說罷,脫身要走,那人索性把鳥籠放在地下,搶上前來,一把辮子扭住大叫道:「你倒說得自在,要想走嗎,我這只畫眉,是將軍衙門裡愛大爺送給我的,有人要買,肯出五十兩銀子,我還不願意賣給他。今被你這惡煞一撞,把他膽都嚇破了,回去定是死的,沒得說,連鳥連籠子,你都拿了去,到莊上兌七十兩雪花銀給我便罷。不是這樣,休想開交。」說罷,彎轉身子,伸下一隻手,提起鳥籠,硬交與希仙,希仙此時,真正無可奈何,要是動蠻,看他的人,不值得一推,又恐跌壞了他,更是不了,只得一手接了鳥籠道:「有話好說,不用揪住。」那人死命不放,定要拉到茶館裡吃茶講理,希仙思量著,到了租界,碰見巡捕便好說法。豈知那人向租界上一路走來,一直穿到山巷,一個小茶館裡,才把希仙放下。跟前圍住了一群人,內中三五個提著鳥籠的,一齊是米色布的夾衫,黑布長袖棉馬褂,背後拖著根油松大辮子。看官!你道這些人是什麼人?原來都是旗營裡吃糧的。朝廷費了無數錢糧,養著他們一無所事,驕惰慣了,不能耕田種地,做工作苦,那人丁滋生起來,口糧不夠吃用,只得在街坊上做些沒本錢的營生,靠著黨羽多,勢力大,奈何他不得,所以無惡不作的橫行。   閒話休題,且說賈希仙見那人有了羽黨,知道這事不得好散場。將鳥籠在茶台上一放,脫下長衣,把辮子打了個鬏兒,擺個小五手架子,像是要動手的樣式,大聲道:「眾位在此,我是過路的人,無心碰了他籠子一下,並未碰壞,大家請看這鳥,是好好的,他要訛詐我七十兩銀子,列位聽聽,可有這個道理?他若不趁早罷休,我同他去見官,任憑官斷便了,要是放明白些,總算是我的晦氣,出五角洋錢,買碗茶請眾位呷呷便罷,我卻急待回輪船去,停會輪船一開,耽誤了我的事,我是不依的。」說罷,身邊摸著,拿出五角洋錢,在茶桌上一摜,把長衣夾在臂彎裡道:「列位再會罷。」大踏步走出茶館。旁邊閃過來兩個人抄上前擋路,被希仙用手一推,一齊跌倒。原來賈希仙雖不曾習過拳勇,卻生來膂力絕人,尋常的人,沒有一個是他對手。當下脫了身,如飛的望租界跑去,幸虧方向辨得准,不曾走錯,及至到了怡和碼頭一看,只叫得一聲苦,輪船已經開了。呆呆的在江邊上站了一會,無可如何,只得縮回,又不敢離開租界,恐怕遇著那班營棍,不得干休,只在江邊上踱來踱去。偏偏小便急了,覷著巡捕不在那裡,靠著大樹解開褲子就撒,將次撒完,背後有人一把辮子拖住。回頭一看,正是巡捕,沒得話說。跟了他便走,到得巡捕房裡,罰出三角洋錢,才得放出。希仙受此窘辱,又失卻同伴,進退兩難,伸手摸著袋裡的銀包,只剩得洋錢一圓三角了,還有幾個銅圓,恰好夠搭個輪船統艙,到得上海。算計已定,傍晚買兩個燒餅充餓,又想著沒得行李,怕輪船上的人疑他是扒手。想了半天,想出個法子,拿一角洋錢,到洋布店裡,買了一條包袱,將自己身上穿的小棉襖脫下包好,提在手裡,身上單著件棉袍子,去上輪船,恰好安慶船到碼頭,希仙跳上去,帳房裡買票打個八折,還剩兩角多洋錢。船上一宿無話。   次日午間,船到上海,靠在太古碼頭,希仙上得岸來,暗說道:「不好,我身邊只剩兩角洋錢,住不得客棧,萬一找不著他們,何處棲身呢?」想了一會,毫無主見,只得上前向人問明客棧所在,尋訪寧、魏二人。走到洋涇濱,挨棧探問,那知洋涇濱的棧房,盡是廣東人開的,說話難得明白。問他某日某時,有兩個怎麼樣的客人,來貴棧居住沒有,他便答道嘸知。問了幾家,都是這般說。希仙無法,看看天色晚了,自己東奔西走,尋覓客棧,不知不覺,到了四馬路。只見香車寶馬,絡繹不絕,希仙無心觀看,覺得肚子餓極了,尋著一個小館子,上面一塊粉匾,三個紅字,叫做「近水台」。希仙看那排場不大,踱了進去,叫一碗麵吃了,味兒甚好,急奈那麵條子寥寥可數,只有幾十條的光景,「實在吃不飽,又添了一碗,肚裡方才有些覺著不餓了。會起帳來,可巧只要一角小洋錢。細看包裡,只剩得小洋一角,銅元三個,著急的了不得。出了店門,一路思想,今宵沒處棲身,租界上過不得夜,不如闖進城裡再說。   主意已定,問明了路逕,走到小東門,卻見一排小戶人家,門口都有個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著,希仙不該向他們看了一眼,卻被一個妖妖嬈嬈三十多歲的女人,上來一把拉住,叫聲老闆進來坐坐,不由分說,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裡。希仙往常聽得人說,上海有花煙間,想來莫非即是此地,連忙想退出去,對那女人說道:「我是有正經事情進城去的,身邊未帶洋錢,不得囉唣。」那女人如何肯信,硬要叫他住下,關了房門,要來替他解鈕釦,被希仙一手推開,拔閂欲出,那女人上來一把抱住,渾身亂搜,搜著銀包,嘻嘻的笑著拿了去了。希仙正要動手搶他的轉來,忽有一個穿短打的男人喝道:「這人是那裡闖來的?」就要去叫巡捕,希仙人地生疏,怕吃了虧,只得出去,恨道:「我為何遇著的盡是惡魔,這番一錢不名倒也乾淨。」   說不得踱進城去,城裡街道卻窄了許多,轉了幾個彎,忽見一灣池水,清漣可喜,上面朱闌曲曲,有些房子,燈光照耀,有些人坐在裡面,原來是個茶館。再轉兩個彎看見一座大廟,原來是城隍廟,門前廊宇極深,希仙整整的趕了一日,倦極的了,袖統管裡取出包袱,就在廊簷下磚地上一攤,倒身躺下,一覺直到天明。廟門開了,裡面小道土走出來,看見有人躺在那裡,道:」咦!這人又不是叫化子,為何睡在這廟門口,倒也奇怪。」這句話把希仙滿肚的淒涼弔上來了,不由灑了幾點的英雄眼淚,一翻身爬了起來,入廟瞻仰,原來這廟造的規模宏敞,香煙極盛,把匾對神龕都燻黑了。希仙在殿上徘徊了好一會,只見燒香的,擺攤的,漸漸來得多了。希仙走下殿來,看熱鬧,到處走了一遍,腹中饑餒不堪,忖道:我這會真是要討飯了,又忖道:且慢!我與其忍餓,不如忍凍,現在春氣融和,棉襖可用不著,何不脫下當幾個錢使用,尋著孫謀、淡然,便有法兒。想定了主意,隨即走出廟門,依舊到睡覺的地方,脫下衣服,覺得緊身上有物礙手,摸出一看,原來是一個雙噃口威的馬表。記得在鎮江上岸時,寧孫謀借給他看時辰的,因為經著不如意的許多事,加之心中著急,就把這事忘了,幸喜沒有被花煙間的女人搜去。說聲慚愧,好仗著他度日子了。細看這表,約莫著值五六塊洋錢,因把衣裳仍舊著上,走到當典裡去當表。那當典裡的朝奉,是個徽州人,年紀六十多歲,帶副老光眼鏡,取表看了多時,把鑰匙開了七轉半,把表搖了一搖,擺兒才動,說道:「你這個表,要當多少錢?」希仙伸了五個指頭道:「當五塊,我是八塊買的。」那朝奉搖頭道:「不值不值,這是個老表,原底子只值五塊,多時不修,走的慢了,時辰是不能准的,要當只值兩塊。」希仙道:「那卻太少,也罷,我是急要用錢,你當給我三塊罷,我不久就來贖的。」那朝奉不肯,好容易講明白,當了二元七角,叫中班去寫當票,又是多時,才把洋錢當票交給希仙。此時希仙餓得沒法,只好忍耐著,出了當鋪,找個素麵館,吃了點心,又到租界上去尋寧、魏。一連尋了三日,不曾尋著,洋錢用去了一小半,想要找個暫時餬口的事業做做,且安頓了身子,再尋寧、魏二人。   原來賈希仙在上海是舉目無親的,不比寧孫謀有銀行中往來的熟人,魏淡然有個胞叔在海關上,所以希仙必要尋著寧、魏,方有保人可進得學堂。再說他此時欲做些餬口的營業,卻也無事可做。那天在城隍廟裡游逛,只見一簇人圍著,不知在那裡做什麼,擠人裡面去一看,原來是個拆字先生的攤子。希仙聽他所拆的字,乃是隨口胡編的,有個女人走來,拈了一個字,那先生展開一瞧,把筆在粉板上寫了個吾字,對他問道:「為的什麼事?」那女子道:「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請問先生可找得著找不著?」他就把吾字分做兩截,寫了個五字道:「你這簪子,是初五日失去的,是不是?」那女子道:「不錯,我初五日逛愚園失掉的。」他又寫了個口字道:「你失掉了簪子,有些口舌,這五字底下不是個口字嗎?如今要尋這簪子,須要到愚園梧桐樹下去尋,這吾字加個木字,便是梧桐的梧字。」那女子無言,付了十四文銅錢去了。希仙忖道:原來拆字如此容易,這營生倒可以做得,想罷,便去買了幾尺洋布,做了撐棚,買些紙墨筆硯粉板,一切置備好了,與道士說明,借廟裡閻王殿前一塊空地,擺起攤來。又借了香伙住的一間耳房住宿,每日租錢三十文,晚間揀那容易拆的字寫好,一卷一卷的捲起來,招牌寫的是賈半仙拆字。誰知一連三日,沒人過問。第四日,吃中飯的時候,希仙正待收拾攤子去吃飯,忽見一個人跑得滿頭的汗,走到攤前,拈了個字卷,交給希仙。希仙打開一看,是個背字,問他何事,他道:「我是龍華鎮上的人,同了兒子來城探親,走到西門外,失散了。」希仙呆了一呆,把筆在板上寫個「北」字道:「你兒雖是在西門失散的,卻要到北門去找,這背字上半個不是個北字嗎?底下是個肉字,是骨肉相逢,那肉字的匡子,像個城門洞子,中間兩個人字,令郎在北城門門洞裡,還有人陪著他呢!」那人聽罷,急急的跑去,未曾付得銅錢,希仙叫他回來付錢,他已是去的遠了。希仙自言自語的道:「今天第一遭發利市,又碰著這個冒失鬼,一文不付,真是晦氣。」只得收了攤子,在那香伙房裡安放好了,找個小飯店,吃過了飯,仍舊擺攤。才將棚子支好,抬起頭來,忽見那個前來拆字的人,走進廟門,他背後跟了一群人,蜂擁而至,希仙忖道:不好,這是來打招牌了。顧不得攤子,立起身來,望後門逃走出去。正是:   時乖不遂營生願,運蹇偏逢掃興人。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走越嶠志士悲窮 入端溪新詞惹禍 卻說賈希仙,見一群人擁進廟門,嚇得逃走了。那人背後追趕喊道:「賈先生,不要跑,我們是來送匾的。」希仙聽說送匾,想道:莫非我拆的字尚准,停了腳步,問其原故。那人道:「賈先生,你拆的字准極了,我依了你的話,走到北城門門洞裡,可巧我那舍親,領了我的兒子進城,你不是個鐵口嗎?我因急著要尋兒子,連課金也來不及付,如今補還你課金,再送你一塊匾,揚揚你的大名,快些跟我回去。」希仙一聽大喜,方才跟了他,回到自己擺攤的所在。只見有七八個人,在那裡替他將招牌掛起,上面加了一條紅布,寫著三個字,叫做「賽鐵口」。放起一掛三百頭的鞭炮,那來拆字的人,拿出一百四十文錢酬謝他,登時看的人圍滿了,聽得拆字靈驗,內中便有幾個人想出些未來的事,拈個字卷要拆。這日希仙直弄到天黑,不曾住口,攤上的錢擺滿了,約莫著有兩弔錢光景。道士聽得他如此利市,也走來呵奉他,請他在廟裡吃飯,自己房裡住宿,叫香伙來替他收了攤子。自此希仙倒也得所,拆字的生意甚忙,傳揚出去,連租界上都曉得賈鐵口拆的字准。   一日天晚,有個人來到道士那裡找他,頭上帶著外國帽子,身上穿件竹布長衫,腳上一雙外國皮靴,見面道:「這位就是賈先生麼?我們老爺請你去拆字。」希仙道:「今日晚了,不拆。」那人道:「你務必要去走一趟,我們老爺的課金,不比尋常,至少也有一兩塊呢。」希仙本不肯行,怎奈道士在旁攛掇,沒法同他去的,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閒話來,同希仙扳談。又說他老爺是湖北人,姓魏,在海關上當翻譯。因為在堂子裡娶了個姨太太,如今跟了個人逃走了,要去追尋,所以請你拆字。賈先生,你字是拆的靈的,但這樁事,你雖曉得些來歷,勸你也不必直說。倘是這姨太太再進門,大太太便沒命了,實在會挑唆主人,鬧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穩,隨他去了,倒還乾淨。希仙聽他說老爺姓魏,是湖北人,心上一動道:「不錯,從前淡然說起,他有個叔父號子明,在上海海關上做翻譯,莫非即是此人,見面倒要探問探問。」又聽他說了那番話,知道這姨太太逃走,一定有些關節在內,隨口應道:「我曉得了,你請放心。」那人著實歡喜道:「你只不要直說,我便請我們太太,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錢。」希仙道:「那倒不在乎,你替我僱部東洋車罷,實在走不動哩。」那人連連答應,僱了兩部東洋車,同到後馬路如意里二巷。   到了門口,那人領著他推門進去,原來那房子是五幢樓房,兩旁共是四幢廂屋,那人領他到西廂房裡坐著,去稟主人。坐了半天,重見那人跑下樓來,說:「老爺叫請先生上去問話。」希仙跟著那人到了上頭屋裡,望見裡面一色的外國桌椅,中間桌子上,蒙著一塊雪白的洋布,那老爺靠在外國皮躺椅上,口中銜著一支呂宋煙,也不立起招呼,叫他在桌子旁邊坐了。煤氣燈照著滿屋雪亮,那魏子明看他不像個拆字先生模樣,便問道:「足下青年儒雅,為何卻來此拆字?」希仙道:「我是湖北興國州人,因約了同學寧孫謀、魏淡然到上海遊學,中途失散,沒得旅費,借此餬口的。」那魏子明便問這魏淡然是那裡人,希仙就把淡然的家世敘了一番,那魏子明道:「這樣說,他是我的舍姪,如今在那裡?」希仙聽說,連忙立起來作揖,口稱「世叔」。那魏子明是灑脫慣的,只將手一拱,重複坐下。希仙又將鎮江失散的原故,述了一遍。魏子明便問希仙在湖北那個學堂讀書,西文有幾年的程度。希仙一一說了,子明問他幾句外國話,希仙都答對得來,子明就請他住下,叫人到城隍廟裡將他行李搬來。希仙道:「不瞞世叔說,行李是掉在船上了,廟裡一無所有。」子明聽了道:「這倒乾淨,我替你置備些罷。你要想進學堂,是個有志氣的,但是上海的學堂雖多,現在不是招考的時候,你在此住幾天,我寫一封信,薦你到廣東肇慶府新辦的學堂裡去,當個師範生罷。我原籍本是廣東新會,在貴省多年,你說我舍姪是湖北人,卻不對了。」希仙謝了子明,就在他寓中住下。子明曉得拆字無用,也不提起逃妾的事。過了幾日,子明替他置備了些衣服鋪蓋,送他五十元川費,叫他去搭廣利輪船,先到省城,又寫信囑托省城廣府前一個玉器舖子裡的周掌櫃,指點他搭船到香山去。希仙別了子明,上船去了,這裡子明一面差人到鎮江,去打聽淡然消息不提。   且說希仙上船後,連日遇著大風,船上人人躺倒,茶水飯食,一概都無。他自己尚能掙扎起來,到外面看看海景。只見浙江的普陀山近了,那海中驚濤駭浪,似雪白的一條匹練卷來,不敢久立。進艙去了,覺得眼花頭暈,一般的躺下。過了兩日,到得香港,船也停了,呷些粥湯,覺得精神爽快。想到外面去逛逛,斗然來了三四個廣州人,赤了腳,穿一身不黃不黑的短褲褂,問他道:「你吸鴉片不吸?」希仙道:「我不吸,你為什麼問我?」他道:「你不吸,我不信,要得查查。」說罷,就在身上亂搜,鬧得希仙無明火直冒,用力一推,幾個人一齊跌倒,口中喃喃的咒罵著出去了。希仙看此光景,知道又是禍事到了,然亦無法可避,只得聽其自然。停了一會,一個高大的英國人走來,帶頂兵官的帽子,背後跟著幾個廣州人,那英國人打著英語問:「這人的鴉片煙放在那裡?」那廣州人就在希仙的褥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鴉片煙來。希仙見了駭異已極,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原來前次搜煙的人,身邊原帶好煙罐,見希仙翻了臉,就將此罐趁勢放在他褥子底下,這種辦法,叫做栽贓。沒有到過香港的人,往往吃他的苦頭,曉得其中弊病的,便將那來搜鴉片煙的人身上,先搜一遍,方可放他進艙。   閒話休提,再說希仙見那英國人拿了煙罐,就有幾個廣州人,簇著他叫他上岸,希仙不知所以,問道:「這是什麼緣故,我本是不吸煙的,這煙罐不是我的,就便有了煙罐什麼要緊,為何要叫我上岸?」那廣州人道:「你不必管,上岸自有好處。」希仙料著動蠻也是無益,且同他上去,看是如何?便又說道:「我上去不妨,但我這行李交與何人?」那廣州人道:「我們替你拿上去。」就有兩三個人,替他掮了行李,一同上岸。那英國人在後面押著,到了一所大洋房前,看見上面牌上寫著:「拿獲火匪一名,記名提督某某。」希仙忖道:原來這樣大的官兒也可拿得,區區被他拿來,更不算屈辱了。只得俯首跟了他們進去,到得裡面,堂上站了半天,就有外國官出來審問。希仙勉強打著英語分辨,英官要罰他一百元,他說我只有四十元川費,外國官不信,叫他打開箱子來看,就將他箱子裡的衣服揀好的取出,約莫著有五六十元的價本,又叫他將現洋補足。他沒法,只得伸手在袋裡摸出鈔票四張,是匯豐銀行香港通用的票子。   原來賈希仙因為鎮江上岸,帶的洋錢少了,吃過苦頭,這回特特換了鈔票,放在身上,預備到香港兌用的。如今又被外國官取去了,那外國官因他罰款已交出,便命他出去。希仙滿肚皮的不服,又無可如何,只得手提著空衣箱,掮著鋪蓋,走到岸邊。幸喜廣州船尚未開去,仍舊找到自己住的那間房艙,叫茶房開門進去,就有好些人來問他,如何出得來的,他一一說了。內中有個廣州府人,是兩榜出身,在京裡當主事告假回來的,對他說道:「你還算是僥倖的了,要是洋錢不夠贖身,須送到外國去作苦工,那才沒得命哩!這是外國人專利的,船到香港,不管你搭客是什麼人,總要去買他本國有牌子的煙,方准吸,若是自己帶了煙,被他查出,便是禍事臨頭,我們不能自強,可為痛哭流涕,況且你不吸煙,這分明是栽贓,更加冤枉。」因又把栽贓的緣故,說了一番,歎息而去。希仙坐在房艙裡納悶,想道:我恁的這樣磨難多,如今到廣州去,怕又要流落的了。雖然有魏子明的信,可去找那周掌櫃的,但是他一個做生意的人,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他若不肯借錢,如何到得香山?躊躇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摸摸袋裡,只有二三十個小銀角子,開箱一看,只剩幾件布衣服,歎了口氣,躺下。   到了次日,船到省城珠江裡停著,就有小艇子上的人來覓主僱。希仙搭上小艇子,到了中和棧水碼頭,上了棧,打聽房價,原來每日要一錢八分銀子,吃飯在內。住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帶了魏子明的信,去找周掌櫃的。走了無數的錯路,才走到廣府前,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個玉器鋪,問問左近的鄰居,都說這舖子是前月關門的,因為虧空大,收歇了。希仙又問這周掌櫃的住處,卻沒人曉得,希仙無奈,只得回到客棧,尋思無計,只有且到肇慶再說。當日就訪問客棧中的帳房先生,到肇慶有無便船,船價若干?他說:「木輪船天天開的,你若要去,只消八角洋錢。」希仙聽了大喜,原來他身邊還有兩圓幾角小洋,當即算還了房飯錢,上了木輪,不消兩日,已到肇慶,找個客寓住下,取出魏子明的信來細看,上面寫「端溪學堂總教習朱了凡先生台啟。」原來這學堂是肇慶城裡大富戶鄺如舟開的,鄺家世代經商,這如舟專辦外國五金器具,在上海開了兩爿五金店,又開一個鐵廠,有二百萬家私,為人疏財好義,獨捐二十萬銀子,辦這個學堂,請的這位朱了凡先生,是浙江義烏人,向在廣雅書院掌教,大有名望,是個不喜新不厭舊的。且說希仙來到學堂,要拜朱總教習,只見那學堂規模宏敞,頭門口一樣有門丁站著。希仙擎了名帖和信,交給門丁,說明來意。他說:「早半天,朱大人有公事不見客,你飯後四點半鐘來罷。」希仙沒法,只得依舊回至客寓,看看到得四點半鐘,再去探問時,果然那門丁肯回了,進去好一會出來,說聲:「請!」希仙跟他進去,走到講堂後面,三間正房,上面掛個金字牌子,叫做總教習室。希仙走上階去,見那朱先生已在中間,讓他進房,希仙連忙下個全禮。這朱先生卻謙和得極,已看過信,曉得來歷,就說道:「我這學堂裡,是極頑固的﹔華文功課,居十之七,西文功課,止十之三。師範生每日要五個鐘頭教學生,兩個鐘頭上自己的西學課,辛苦得極,你能做的來,明早就拿筆硯來,補做一篇文章,附入師範班便了。」希仙到得屋中,看見他桌上所堆的,盡是些《近思錄》、《呻吟語》之類,心中已不耐煩。今聽他所說的話,知與自己意見不合,然既到了此間,正是進退兩難,只得答應道:「悉聽吩咐,都可勉力做去。」朱先生道:「好極了,你明早七點鐘到堂,不可遲誤。」說罷送客。   希仙走出,一路籌思自己的旅費不夠,如此一耽擱,倒有些尷尬了。到得客寓,沒法取幾件布衣服,當了來作用度。次日赴學堂應考,題目是個用夏變夷論,只得說了些違心的話,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那朱先生帶上老光眼鏡,搖頭擺尾的,看了一遍道:「你文氣尚清通,今日就搬進來罷,每月六兩銀子膏火,如考得前五名,另外有獎賞。切不要學我那學生魏子明,沾染了滿身西洋習氣。」希仙聽了,才知道子明是他學生。當下回寓,算清了房飯錢,將鋪蓋搬入學堂,住了十三號的臥室,拜見同學,原來共有八人,內中一大半是廣雅書院肄業生調過來的,只有順德于謹號力夫,高要來華號孟實,香山鄧非歐號亦虛,是學堂裡出身,懂得些普通學問的。希仙一一見過,與于、來、鄧三人頗談得來,便問他們學堂中如何規矩。來孟實道:「這學堂是極腐敗的,程課名目雖多,毫無實濟,教習吃花酒,學生賭銅錢,種種說不盡,你和他們共了些時,就曉得了。我們功課定得雖嚴,骨子裡頭,卻是希鬆的。我和力夫、亦虛來此不上一月,正在此商議改圖,卻好你來了,大家商議商議。」這幾句話,希仙極中聽,就和他們打成一伙,自此日則上課,夜則四人聚談。   到了禮拜那天,學堂停課,希仙悶坐無聊,獨自一人走到閱江樓上眺望,心上有些感觸,題了一首《滿江紅》的詞,就在那樓間壁上,用鉛筆寫了,注上自己名字。可巧本省學台李宗師考完了西北江各屬回省,路過肇慶,有些襄校的幕友,上樓閒逛,看見這首詞,為他做的好,錄了回去。途中無事,和學台閒談,說起這首詞來,那學台便問:「是首什麼詞?取來我看。」幕友即將錄下的詞稿呈上,不料李宗師是個老翰林,一向講理學的,看了這首詞,勃然大怒道:「那裡來這樣的孽種,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是要好好的辦他個罪名,叫那些新黨知道才好。這名字熟得極,是那裡見過的,哈哈,不錯,朱了凡前輩,對我說過,他新收了一個師範生,就是這個名字。唉!你們何不早些對我說,省得許多轉折,把他順便帶到省裡問罪,豈不是好。」那些幕友嚇得不敢則聲,李學台到了省城,袖了這首詞,去見談制台。這談制台名鑄鳳,也是翰林出身,吏治極為整頓,如今年紀老了,有些怕事。當下聽了李學台的話,看了那首詞,卻不敢怠慢,忙行文密提端溪學堂的師範生賈某究辦。   且說朱總教最怕的是新黨,恐怕連累到自己,那天正在那裡較閱課卷,閱得頭昏眼花,忽然接了這個文書,登時面無人色,身子望後一仰,竟昏暈了去。正是:   平地風波新黨起,青天霹靂老儒驚。   不知賈希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盜 破陰謀海外逃生 卻說朱了凡靠著椅背歇息了一會,漸漸甦醒,思量多時,叫人去請于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來。三人既到,朱了凡顫著身子道:「聽說你們三位,和那新來的賈希仙謀逆,可是有的?」三人大驚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們不過萍水之交,大家同學,談論些學問,這是有的,謀逆之事,影子也沒有。」朱了凡道:「他有一首詞,你們看見沒有?」三人齊道:「未見。」朱了凡道:「未見就好,你們既非同謀,我如今將這賈生交給你們三人,可去陪伴著他,暗中監禁住,不要放他出門,我如今到府裡,去將這事弄明白了,回來再說。」三人連連聲諾退出,就找著希仙問道:「這幾日我們太疏闊了,聽說吾兄新填了一首詞,請教請教。」希仙道:「我向來不工填詞,前禮拜日,找不著三位仁兄,獨自一個到閱江樓上閒眺,偶然興到,學填一首,正要奉求斧政哩。」說罷,就在書桌抽屜裡,取出草稿,三人同看,原來是一首《滿江紅》。詞曰:   望絕天空,有幾只暮鴉叫黑。看無數帆檣到此,圍環城蝶。夷夏紛爭愁北虜,英雄割據思南越。剩江山如畫入危樓,煙雲滅。海潮湧,灣橫一。星球簇,岩分七。問南州斗大,何當餌敵。若有人兮吟嘯異,登斯樓也胸懷闊,想虯髯畢竟王扶餘,應投筆。   力夫讀了一遍,對來、鄧二人道:「這詞也無甚叛逆的話,懷古感今,文人常事,為何那樣張皇?」希仙聽得他話中,有些蹊蹺。連忙問道:「什麼事?」力夫道:「吾兄這詞極佳,但不該題在閱江樓壁上,如今被人看見,道你謀逆,只怕禍事就在眼前,現在官場專喜挑剔文字,株連新黨,現在總教習已到府裡去商量拿你問罪,叫我們監禁著你,這樣學堂,豈不是個監牢麼?我們在此,亦無甚意味,不如一同逃走了罷。」希仙道:「原來如此,逃走使不得,連累三兄,尤覺不安,一身作事一身當,他要問罪,我自有話應付,不妨的。」三人力勸他走,希仙決意不肯,三人無奈,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個金洋錢,以備監裡應用。希仙收下,停了一會,府裡兩個差人,來將希仙鎖套著脖子便走。徐、來、鄧跟去打聽消息,在衙門口花了些小費,傳出信來,方才曉得這希仙要解到省裡去審問。三人回到學堂,氣憤不過,寫了一封信,辭退出了學堂,約會著一同進省,設法營救賈希仙不提。   且說希仙在監裡過了一宿,明早知府派了兩個護勇,兩個差人,押解起程,枷鎖郎當的上了船。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長歎了一聲,橫了心腸,以待天命。看看走到半路,迎面來了一隻大船,將這船一撞,險些撞翻,忽然跳了四五個彪形大漢上來,手執利刃將那兩個護勇一刀一個戳死。差人嚇得縮做一團,那強盜拿繩子把他手足捆好拋入江心,把賈希仙背負了去,此時希仙又是一種驚訝,自己橫豎是預備著死的,倒也不懼。那強盜將他安放在後艙內,去了枷鎖,另用繩子綁他在一張木椅上,也不奈何他,把船向著來的路搖回去。   原來西北江一帶盜風甚熾,白晝劫掠,是不奇的,遇見兵船,竟用槍炮開仗,也互有勝負。這回盜船,可巧碰著希仙,將他劫之而去,直駛到高要鄉裡,船才停泊,六個大漢,將打劫著的木箱十隻,挑了上岸,將希仙放了綁,叫他同走。希仙見此擺佈,知道並不是要殺他的,要想看看強盜的行徑,便跟了他去,走了無數路程,看見一座山裡面,有好些人家,那些大漢抬箱走入一座大廟裡,希仙也就進去。只見這廟內聚集無數的人,兩廊槍桿,擺了無算,那挑箱子的大漢,引他同到大殿上。只見五個人都是外洋裝束,看見箱子,一齊迎了上來,說聲:「辛苦!你們就抬到後面去埋了罷。」那抬箱子的大漢,指著希仙道:「這是肇慶府裡解進省的犯人,諒來有些冤枉,所以救他出來,他自己願意來的。」那西裝的人,就來拉著希仙的手,走到殿旁一間客座裡坐下,問起姓名籍貫,犯的甚事,希仙一一說了。那西裝的人,共是五位,希仙也就問他們姓名,拉手的答道:「我姓東方,名黑,表字仲亮,向在澳門開個藥鋪﹔那胖的姓盧名▉,表字大圜﹔那瘦的姓鄺名強,表字開智﹔那長髯的姓歐名大中,表字孟核﹔那面上有塊傷痕的,姓宮名清閨,表字俠夫,都是讀書人。我們遭際與吾兄不同,卻未受過官府的氣,只因自己立了個志向,要想為中國的百姓吐氣,所以有這番舉動。吾兄願意人會否?」希仙道:「諸兄究竟是何意見?白晝劫掠客商,盜賊行徑,弟卻不敢奉教。」東方黑辯道:「我們雖然不肖,卻不至於打劫客商,吾兄誤會了。」希仙道:「方才十個箱子,不是打劫來的麼?」東方黑道:」那是我們費了無數心力買來的,內中有要緊的東西,慢慢和你細講。倒要問問吾兄,現既得罪了當道,意欲何往?」希仙道:「我卻願去認罪,只是徒死無名耳。」東方黑道:「這話不錯,我們的主意,是要據廣東獨立,現今聚集了四五百人,沒人統領。天幸吾兄來此,情願推你為主帥,一聽立法便了。」希仙心裡自思尋道:我要回省,決無幸全之理,不如借他們的力量,做番大事業,成則不必說,不成便逃到外洋,結識了幾個同伴,總有法子的。想定主意,便問東方黑據廣東的計策,東方黑一一說了。原來那箱子裡是炸藥,要想鑿開地道,轟去幾個衙門,便好乘亂起事。希仙搖頭道:「不妥不妥,就便得了城池,四面的兵,圍困起來,那都是死的。縱有本領,外國人近在咫尺,擾害他的商務,豈肯干休,那時更是走頭無路了。」東方諸人便問道:「主帥有何妙計?」希仙附著東方黑的耳朵說道:「如此如此!」東方黑大喜,當日希仙便改了西裝,入伙不提。   且說廣東談制台聽了李學台的話,要提賈希仙去辦罪,後來接著申文,知江中被劫的事,只得飭廣肇兩府會同嚴緝。那大在冠冕樓上宴客,大憲齊到,人席後,督署裡送來一角照會,是香港總督的。內說賈某要據廣東,求他保護,讓與利益,因此事關礙和局,所以前來通知,可早作準備的話。制台看了,遞與撫藩看過道:「這些小丑真是活的不耐煩了,造反是這樣容易的嗎?」那藩台姓章名士傑,倒是機警的人,便稟道:「大帥不可疏忽,到要調兵防守,一面到四路搜查,料想這些人總在左近,肘腋之患,是極可怕的。昨日司裡還聽見謠言,說有強盜,要用炸藥轟去幾個衙門呢?」談制台只是不信,好像沒有這事一般,當時席散無話。除了制台,那些大員卻都是戰戰兢兢的。官場就有謠言,有個典史說曾做過一夢,看見什麼冊子,這談鑄鳳是要在廣東殉節的。背後紛紛議論,弄得人心惶惶。制台問他親信的屬員,這炸藥如何能轟去衙門,那屬員就命人到火藥局去取些炸藥,揀一間空房裡,種火點上,只聽得暴雷一聲,那房子就抬到半天雲裡去了,有些殘磚敗瓦,雪片的四散落下,制台見了,才有些懼怕起來。只得調了一營人,把自己衙門團團圍住,以防不測。幸虧章藩台和撫台商議了,叫統帶張國超調五營人馬,四城巡邏,又調來兩隻兵輪,在珠江上下巡緝。隔了幾日,果然在一隻小船上,搜出幾桶炸藥,捉住了三四個人,從此便防得緊了。   那賈希仙見計策不行,與東方黑諸人商議,那些人本是毫無主見的,就欲率領這四五百人和官兵開仗。希仙只是搖頭道:「如此胡做,徒傷人命,一定不得成功,我想我們中國,是住不得的了,莫如逃往外國去,將來再圖機會罷。好在大家懂得西語,像這樣的事,外國是沒甚大罪的,還許保護我們哩。這些手下的兵士,趁早叫他們散去,叫他們安分務農去罷,跟著我們徒死無益。」東方黑諸人聽了,大家點頭稱是,便聚齊那些兵士,將此意與他們說知,叫他們暫時散去,將來用著他們的時節,再行招集。這些人本是有家業的,卻被東方黑說動了,捨命跟隨,如今事既無成,聽了東方黑的話,便都紛紛散去了。然後賈希仙和東方黑等六位,連夜整頓行裝逃走,逕赴香港,搭了德國輪船向新加坡進發。看看那外國待中華的旅民,實在作踐的利害,說起亞洲同種,只有日本是個強國,便折回上海,搭了大阪公司的輪船。不多幾日,到了東京,就想找著中華的幾個學生,商量托足之地。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忽然來了三個人,一色華裝,一口的北京話,彼此道了姓名。那三人道:「我們是在此留學多年,合了幾十個朋友,湊錢定下一所房子,在神田區駿何町,專接中華來的同志朋友,如蒙不棄,便搬到那裡去住,商議大事。」賈希仙雖有些疑心,但聽他說得懇切,便應允了,那三人請他同去,看定住處,再搬行李,於是一同走出客寓門,馬車四輛,已在那裡伺候了。六人上了車,經過的路,苦於一處不認得,看看前面,那三人的馬車已不見了。到了一個熱鬧所在,有所大房子,像是衙門式樣,那馬車便停下了,請他們下車。正待問個明白,卻見裡面走出幾個人,拉住他們的手,向內便走。到得花廳上,卻有一個中華人,帶著紅頂花翎,坐在炕上,六人方才曉得,這是個使館。賈希仙自己明白,上了圈套,只得挺著身子,上去廝見。那欽差並不睬他,叫從人押著他們跪下,六人如何肯跪?那些從人便將木棍來敲腿彎,沒法跪了。欽差大聲喝道:「你們這些死囚,見了本大臣,尚敢無禮,你們在中國,要想造反,又造不成,為何逃到此間,出我中華人的醜。現今被我拿住,有甚話說?」希仙道:「我們造什麼反?你也是我們同類的人,騙了個功名到手,就平白地冤屈人,也該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你有本事就殺死我們便了,何必用這等鬼蜮伎倆,將本國的人騙來糟蹋一場?」那欽差聽了,氣得暴跳如雷,將一張照片擲下道:「你們還要抵賴麼?廣州的案子發作了,找是奉旨拿你們的。」說罷,便叫人將他用鐐釘了,鎖在後園馬房裡。   原來這欽差姓吳,名廣樂,表字醉穆,是個候補道放出來的。向來志氣不凡,對著知己的朋友,總說要馬革裹屍,卻於文墨上不大講究,將「裹」字念做「裏」字,人家聽去倒像是說的一句外國話,不懂得請他寫出來,他就寫了「馬革裏屍」四字,那朋友只忍著笑,敷衍過去。這番接著廣東移來的文書,要他訪拿叛黨,虧他用計,哄騙賈希仙六人,到得使館。但是日本國的規矩,不准外國人在他國內拿人的,他想來想去,總是沒得法子,將這六個人送回中國,雖則圈禁在館裡,終究奈何他們不得。幸喜他有個華友,是浙江紹興府人,當刑名出身,姓趙名業表字藹人,足智多謀。醉穆遇著疑難的事,總是他出主意的。這事正在沒法,猛然想起,何不去請教趙藹人呢?便提了一枝長桿旱煙袋,踱到趙藹人房裡來。其時已是飯後三點鐘的光景,那趙藹人尚睡在被窩裡,他家人揭起半邊帳子,對著他的面孔噴煙。原來這趙藹人是個大瘾頭,不噴足十來口煙,猶如死人一般,拾不起身的。醉穆等候多時,他才漸漸甦醒,抬起眼皮,看見東家坐在那裡,惶恐的了不得。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將賈希仙等六人拿住,沒法送回本國的話,和他說了,要他用計。他想了好一會,披衣坐起,一面說道:「這事卻甚難擺佈,不如用藥將這姓賈的毒死了,用水銀斂了屍,只說是館裡的跟人因病而死,棺木送回中國的。把那五個人軟禁在此,照會外務部,和日本欽差商通辦法,待他們議定,我們便可卸肩,這樣方不得罪人,將來敘功得個記名也未可知。欽差以為何如?」醉穆聽了他的話,不覺心中大喜,也不等他起來,匆匆的依計辦事去了。正是:   殺人須仗良平計,功狗還虧幕府才。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脫幽囚海島漂流 困攻苦館中臥病 卻說賈希仙等六人,鎖在那使館的馬房裡,弄得穢氣觸鼻,刻不可耐。過了一晚,次日早間,忽見馬夫在窗外刷馬,他便心生一計,用鉛筆寫了洋文,敘他來歷,及被禁的原由,給馬夫五個金鎊,托他將這書寄到控訴院去。馬夫始而不肯,繼因貪財答應了,午後回對希仙說:「那信已交給下議院的議員了。」希仙知道可望脫離此厄。是日六人餓了一天,到得上燈時,又有人將希仙拉出,另送到一間屋裡,隨手將門鎖起。這屋卻比先前那屋裡潔淨,擺設著牀帳桌椅,那桌上有四色點心,都是現做的,熱氣猶騰,希仙餓極,取一塊糕,咬了一口,猛然想起,我將那使臣頂撞過的,豈有好心待我。莫非此中藏有毒藥,不可不防,便連忙將口中的糕,吐在地下,覺得口中發麻。暗道:卻被我猜著不錯的。心頭火起,將那四盤點心一起倒在地下,踐踏的稀爛。到了半夜,有兩人打著燈籠來開房門,希仙躺在牀上不動,那兩個人只道他已死,正要將他抬出去,裝人棺中。希仙猛然立起,嚇得兩人大叫一聲,昏暈倒地。希仙暗笑不止,轉念一想道:不好,外間不知兩人是嚇死的,倘然說是我謀死的,倒覺有口難分,須得救他醒了轉來,看他們如何擺佈我。於是把那兩人身體翻來翻去的運動了半天,卻漸漸的醒轉來。希仙走近身旁,問他來意,他兩人聽見希仙會說話,才知道他未死,卻不肯說出來意,只說道:「我們是來看你的,沒甚事,請你睡罷。」這是將好言安慰他,好鎖他在裡面的意思,希仙既人牢籠,也難插翅飛去,只得由他兩人,仍舊鎖在房中不提。   再說吳欽差聽說賈希仙未死,正在思量迫他仰藥自斃,卻好外務大臣中村監輔來拜,只得請見,既人座,說起貴國有賈希仙等六人到此,聞在尊館,煩請來一會,吳欽差啞口無言,只得答道:「沒有這六個人,閣下錯聽了。」那中村監輔也不多言,將袖裡藏好的賈希仙訴呈,交給通事念了出來,吳欽差不敢再辯,連忙站起賠罪,沒法的叫人請了六人出來。那知鎖鐐未除,大為中村監輔所責,說完了幾句話,立刻立起身來,不別而行,帶著六人去了。吳欽差懷著鬼胎,好容易托了人去說項,才得沒事。   且說賈希仙等六人,到得法堂,略略審問幾句,登時放出。六人商議著,東京不可久居,恐遭暗算,好在身邊帶的金鎊尚多,要想到美洲去做些事業。就搭了布哇的輪船,望前進發,走了無數海程,忽然的輪船機器壞了,飄飄蕩蕩,淌到一個島邊,好容易收住,就在那島邊修理。船上就有幾個日本人,放划子去遊覽,希仙得知,便與他們說通了,約著同伴五人,一同上岸閒耍。到了岸上,卻是好一個熱鬧所在,六人隨意逛了幾處,走入一個大寺院裡。原來這島民是猶太國種,奉猶太教的語言文字,和希臘相近,後來美洲人到過島中,教他們些英文,因此懂得英國話了。酷信宗教,喜造寺建塔。   且說這寺中一座尖方塔,矗立雲霄,是島中極高的寶塔。鄺開智身軀矯捷,先登上梯去,五人徐徐而上。到得頂上一層,只見有一塊石刻,砌在牆裡,循文摹擬,原來是拉丁文,寫著「仙人島第一金光塔」八個大字。希仙猛然想起,小時聽見父親時常說這個仙人島,不料此島果在此處,我不如在此做些驚人的事業,倒還容易。美國能人多,未必用著我們。一面想,一面走出欄杆前一望,只見滄海茫茫,那島在海中計算起來,真是太倉中一稊米,遠遠看見,有一隻輪船冒煙,希仙說道:「不好,我們快些走罷,不要被輪船開走了。」大家一齊下塔,趕到岸邊,那只小划子不見了,遠望大海,不見有一隻船停泊,六人齊聲道苦。東方仲亮道:「這回飄流在此,永遠不得到中國的了。」淒然淚下,希仙道:「吾兄不必過悲,我們既到外洋,本是不想回家的,有本領到處可做事業。這島土地膏腴,山勢雄壯,看來農業可興,礦產是一定有的,我們替他開些利源,將來興旺起來,那怕美洲、日本不來通商,便是我們出島的日子了。我的志向尚不止此,做到那裡再說。」五人聽了,始免愁煩,大家欣然走到熱鬧處,要尋個客寓住下,那知島中卻沒有客寓。打著英國話問他們土人,都說沒處住宿。最後走到一家珍寶鋪裡,問那管帳的,他說:「客寓是沒有,你們既是外國人,卻不是浪子,就在小店住下罷。」   原來這島中風景最好,不許有閒蕩的人,要是不勤儉的,就叫做浪子,這浪子是沒人睬他的,往往餓死。還有一般好處,買物向不用錢幣,譬如一升米,便可換幾尺布,只因這島是科侖坡探地美洲的時節,一個失眼,不曾去探,後來美國雖有幾個人到得島中,都不能出去,所以從不得與世界交通。島中出的物產,卻夠島民使用,那島民無不,性質純良,不曉得爭奪欺騙等事,沒得什麼君主、民主、官府百姓之分,總之只有教主。教主即民主,他手下有百十個徒弟,就同官員一般,島民有和人過不去的事,須要他判曲直的。男女結婚,沒有一切繁文,兩下情願,就做夫妻。田地照島中的人數派勻耕種,沒有多種些的,也沒有少種些的,收一石稻,只須供給教主一升米。教主住的房子,名為神宮,像中國的怫殿一般,金碧輝煌,幡幢招豋。那些教徒散住在各寺院,元旦須要到教主那裡朝賀,就同中國的官見皇上一樣。那教主一般的有妻室,教徒也是娶妻生子,與中國的和尚不同。他們等奉的耶和華,是個畫像,也有地獄天堂之說,大都荒誕不經,莫可究詰。島民卻一心皈依,禮拜的人甚多,那希仙不知就裡,要想在這島做些事業,只怕有些煩難,況島民頑固得極,如何肯信他呢?當下那珍寶店主,雖然留他們六人住下,卻是供給不起,為什麼呢?這島中沒有別的店,只這採珍寶的人,是另外一種營業,教主准其開店,預備神宮採辦珍寶,隨時裝飾耶和華神殿。這樣的店,島中只有三家,每月按人數給口糧,不得多餘,那店主卻極慈善,肯周濟人,希仙和他攀談,略略曉得這島的風俗。店主名麻哈思,有一妻一女,一齊出來和希仙六人見禮,倒也長得秀麗。住了幾日,只覺得每飯不飽,吃的盡是稀粥,盧大圜是個胖子,實在餓不起了,嚷道:「這吝嗇鬼卻甚可惡,又要留我們住下,又不教我們吃飽,何苦裝做好人呢?」希仙道:「盧兄不須著急,待我來問他。」正說著,店主走來,希仙問他道:「你們島中人,每日吃的,想都是粥。」那店主道:「不然,我們島裡的規矩,除了教主,都是每人一分糧,不得多餘,要是年成好,只耕田的還可贏餘些。我是個沒本錢的生涯,全靠教主支給,如何有得寬餘?加上了客官六個人吃飯,再也不夠,只得將三分糧煮成了粥,分作九分吃。」希仙聽了,殊為駭異道:「你們是個珍寶店,如何說沒本的生涯?」麻哈思道:「客官有所不知,這珍寶並不是人工做成的,只要到山上海裡去採,民間用不著他,只教主要這樣東西,嵌在宮殿上,舊了要換,所以用得著。我們不過替他採辦,不甚希罕的。客官當是貴重之物嗎?不信同去看看。」六人真個跟了他去,只見櫃中藏著的,盡是大塊寶石、貓兒眼、五色水晶等類,六人目所未見,心中納罕,他卻殊不在意,又說道:「諸位要這樣東西,盡可隨意揀幾塊玩玩,不值什麼。這島裡還有兩家,一家是採辦珠子珊瑚的,一家是採辦翡翠金剛鑽的,都和我家一般。」希仙道:「如此說來,足下是清苦得極了,我們也不便打攪,可好領我們見見教主,有個商量。」麻哈思大喜道:「真是你們大國的人,有見識,這句話,提醒了我,教主極喜見外國人,爭奈沒人到此,我立刻去通知便了。」說罷,便進去更衣出來,再看他時,穿件圓領大袖的黑衣,繫一根長帶子,絲縧垂下,戴頂紗帽,揚長而去。去了一會,有六乘轎子來接,希仙諸人,坐轎到了神宮,一直抬到大殿前歇下。   原來那大殿的窗子,全用各種顏色的大塊水晶嵌就,耀著太陽,異常光彩。大殿上用珍珠穿就的燈,金剛鑽縫做的幔子,翡翠琢成的供桌,三尺高的珊樹,作為盆景,中間掛著幅畫像,大約就是耶和華。琉璃閃碧,香霧漫空,更不必說了。正待細看,麻哈思引了教主踱出來,希仙看他一色的圓領大袖,黑衣絲帶紗帽,對希仙拱拱手,請到裡面去。走過兩座後殿,看見些古怪猙獰,種種地獄變相的畫,過了兩座神殿,方才到得教主淨室。爐煙禪榻,清無點塵。六人與他重複見禮,各述來歷。那教主談起來,很懂得些算學格致,卻不甚深,無意中吐露一二。希仙就便請教他些科學,大約普通的淺理,是說得出的。希仙就問他既是用功格致,如何還信神道?那教主道:「這教主是相傳下來的,猶如君主一般,統理百姓僧徒。因這島民愚蠢,若不將神道嚇唬他,怕他們為非作歹,沒得刑法,如何能安靖呢?」希仙點頭道:「是。」他又問些中國的光景,希仙述其大略,他歎羨不已,就對希仙道:「諸位既到敝島,一時也難回去,就請住在賓館,做個顧問官罷,還要時常請教整頓島中的法子哩。」希仙謙讓一番,就同五人謝了教主,那教主便命麻哈思引他們出了神宮,不多幾步,便是賓館,從前有美國人住過的,一應供帳具備。教主又派了幾個伺候的人,抬了些食物來,自此六人安心住下。   過了幾日,和各寺的僧侶廝見,問明白了島中的詳細情形,方才曉得神宮內有個藏書樓,裡面的書盡是希臘國的古文,還有些哥白尼、奈端、培根等人的著作,卻是鈔本。希仙聽了,不勝欣羨。次日,就同五位到神宮去求見教主,說要惜藏書樓的書讀。教主道:「這些書是不容易讀的,都是古文,蝌蚪,又有些科學名詞,足下雖懂得外國文,只怕還看不下去。」希仙道:「我們拉丁古文,也曾學過,專門科學,也曾請教通人講解過,只是未能純熟。如今既有這許多寶書,且勉力用起功來,或者得些門逕,各專一門,學成了,替貴島做些事業,豈不是好?」教主大喜,就命人領他們到藏書樓去取書,六人到得樓上,只見蛛網塵封,是個多年沒人上來的光景,那些書都藏在玻璃匣內,並不甚多。六人開匣,先取目錄看了。當下賈希仙取了重學、力學、汽學各種書,東方仲亮取了醫學書,盧大圈取了電學書,鄺開智取了礦學書,歐孟核取了化學書,宮學夫取了天文學書,叫從人搬到賓館裡,辭了教主,各人在館用功。   原來這些書也並不難懂,只是那理想,一層深似一層,倒說得確鑿可憑,已是可以試驗的了。賈希仙埋頭三個月,幾乎廢寢忘餐,弄到後來,只覺得頭暈眼花,漸漸的重起來,只得上牀躺下,渾身發熱,睡夢顛倒,時時驚躍而起。東方仲亮雖懂得些醫道,卻是沒得藥水,打聽島中,又沒有藥鋪,因為島中只信神道,遇有疾病、只消拜禱耶和華,自然會好的,不曉得延醫服藥等事,所以從古不曾考究這治病的方法。當下東方急得沒法,只得去謁見教主,求賜良方。教主隨即坐了轎子,親自帶了幾瓶藥水,還是從前美國人遺下的,到了賓館,揭起賈希仙的帳子,只見賈希仙兩眼直瞪著,大叫一聲,昏暈了過去。正是:   英名已付東流水,異國難招志士魂。   不知賈希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起沉痾雙探毛人島 歷奇險同上舊金山 卻說眾人見賈希仙昏暈過去,急忙走近前來,掐人中,拉頭髮,叫他醒來,教主道:「你們快些走開,我有藥水救得轉的。」一面說,一面取出一瓶藥水,去了塞口,對準他的鼻觀,須臾藥氣沖入,賈希仙悠悠的醒轉。教主又開一瓶藥水,將玻璃管抽出幾分,滴人他口中,停了一會,希仙覺得神氣清爽,只沒得氣力,說不出話。教主叫盧、鄺諸人守著他,慢慢灌些牛乳,自己拉著東方黑的手,走到外間客廳坐下,說道:「你這朋友的病勢,來得很重,藥水只能救他暫時,倘然再發起來,是不可復救的。這島南有個小寺,叫做藥王寺,寺中有一位老者,原是南美洲人,自說懂得醫道,我意欲叫他開個醫院,普救島民疾病,爭奈島民不信醫藥,也就不敢創辦這事,恐招物議。如今閒居寺中,足下可親自去訪他求教,定有法兒醫得好貴友的病。那寺離此地不遠,不過三四里路,我叫人送足下去便了。」仲亮再三道謝,教主就命親隨的人伴送他去,自己還宮不提。   且說東方仲亮同了教主親隨,走有三里多路,只見一路上山峰奇峭,蒼松翠柏,陰森夾道,耳中彷彿聽得猿啼鶴唳之聲,走到寺前,原來這寺是倚著峭壁造的。門前一條羊腸小徑,婉蜒蟠曲,四圍崇巖峻嶺,奇花異草,說不盡的世外景致,二人走進寺門,只見東廂屋裡,有個西裝人,在那裡煉藥水。金石草木等品類,羅列面前,屋中掛著幾軸人體生理圖。那人見兩位進來,脫帽為禮,拉過了手,問起姓名,才知他是樂提藥夫。仲亮便說起賈希仙得病的原由,求他去醫治,他詳細問了病中光景,帶了幾瓶水,同著東方仲亮走到賓館,看視希仙,只見希仙兩頰燒得通紅,昏沉睡去,便用玻璃管測了熱度,對仲亮說道:「這病利害得很,是受過驚恐,未能歇息,又用腦力過分所致。現成的藥水,無濟於事,須回寺配就一種補腦平肝的藥,才能醫治得好,但須耽遲兩日,我這裡有一瓶藥水,你可留下,等他驚顫的時候,滴在他喉中三四滴,救其片刻,不致昏暈過去。牛乳可以吃得,卻不可過多,兩日內是不妨事的。臥室中燈火須令半明不滅,待他安眠,只須一人服侍足矣。」說罷,便立起來告辭。仲亮接了藥水,送他出門,守著希仙。到得晚間,希仙又大叫起來,暈了過去。仲亮依那樂提藥夫的話,滴了四滴藥水,方才醒轉。停了一會,目視仲亮喘著說道:「我是不久於人世的了,和吾兄共患難一場,有幾句話奉告吾兄,我本意要整頓這島,和美洲一樣興旺,不是自己誇口,如今六人中,除了我,只怕這事就難成功,諸兄第一留心製造汽機的法子,造得出輪船,便好出島營生。此島出產極多,運到別國,不難立時致富,那時無論何處,皆可安身。我家有父母兄弟,諸兄能迎接出來,一起過活,便是九原銜感不盡了。」說到這裡,嗚咽不止。仲亮也為之淚下,安慰他一番,叫他不必著急,已有美國醫生配藥去了,大約是醫得好的。希仙聽了,也就不再說下去。   過了兩日,果然樂提藥夫攜藥來到,看了病人說道:「尚無妨礙。」解出藥來,卻是梧桐子大的丸子,叫用開水送下,每服三丸,每天服三次。當晚樂提藥夫住在賓館。到得次日,希仙身上不發燒了,便嚷餓要吃粥,樂提藥夫叫將牛乳燉熱了與他吃。又隔兩日,希仙竟能起立,吃些粥飯,已是大好了。拜謝樂提藥夫,就請他住下,教東方仲亮醫學。他堅不肯住,要請仲亮到他寺中去住,早晚指點門逕。仲亮欣然,就收拾行李一同前去。這裡希仙和盧、鄺諸人,照常研究西學。   過了一年,六人學業已成,希仙就同鄺開智到各山察看礦苗,他說那山有煤,那山有鐵,那山有金,希仙一一記了,告知教主,慫慂他開採。那教主原也有些學問,聽他說得有理,就傳齊了各憎徒商議開辦。那些僧徒卻毫無知識,大家不以為然。有說勞民傷財不可開的,有說風水攸關不可開的,有說他們外來的人要想哄騙教主,從中取利不可信的。商議半日,弄得這教主毫無主見,只得罷手。賈希仙又來見教主請問開採日期,教主述各僧徒不願開採的話,希仙也沒法駁他,不歡而散。教主因大眾與他們意見不合,漸漸的與他們疏遠了,不常見面。   六人住在賓館中,悶悶不樂,到底賈希仙有主意,就同五人終日在山上採辦木料,好在這木料是沒人管的,盡他們砍下許多,堆在山凹裡,他們又去覓了些鐵釘,製造船只,誰知遍島中覓不出一星鐵器。原來島中里人,用的盡是石器,石斧石刀,鋒利無比,那裡有鐵釘出現。六人商量半天,只有也用石子敲成釘的樣子,將那木頭搬到海邊,做成一隻海船,因水料堅硬,所以這船造得倒也結實,上邊帆槳俱備,還有兩個木輪,可用人力行駛,六人又在島中募化糧食。島人最喜佈施,募了幾天,得來的糧食也就不少,足夠六人一年吃用,又從麻哈思處要了無數的珍寶,一一放在船上。各色齊備,一天起個五更,大家上船,留下一封信在館中,辭別教主,乘風揚帆去了。那島民起先看見他們造這樣的大船,都不曉得作何用處,及至教主接著信,才知道他們是泛海去的,也就隨他不究。   且說希仙用羅盤對準方向,仍望西南行駛,他的主意,是要到新加坡,招羅些中國商民,去到島中做事業的。看看走了幾日,隨風飄蕩,拿不準定向。一大遇著大風,海水直立,那船猶如一片樹葉,額簸起來,將要翻轉。六人急得了不得,大家用力拽動木輪,好容易飄到一處高山下,找著避風所在下碇停泊。六人正想上島訪探,卻好來了十幾個島民,赤身裸體,身上長著一寸長的黑毛,雙睛帶碧,著實兇惡,看見船上有人,他便伸手作攫拿之狀,啾啾唧唧,不知說的甚話,卻見內中有幾個人,走了回去。少頃,又引了個一丈長的一個大人來,也是遍體綠毛,那些毛人拱手鞠躬的向他致禮。那大人把手指著船,是要他們前來拖船的意思,就有幾個走到海邊,作勢要跳下去,又不敢跳。停了一會,那大人發怒,走近前去,一手抓住一個摜在海裡。還要再抓,那些毛人一齊伏地,做出哀求的樣子來。那大人恨恨的走回去了,毛人也就一哄而散。那海裡的毛人,盡在船旁冒頭,希仙正要設法救他出來,看看是何種類,只聽得訇然一聲,一塊大石頭,掉在海裡,回頭一望,只見那山上的毛人,高高矮矮,聚了無數,正在那裡搬運石塊來打船哩。宮俠夫心中大怒,就在艙中,揀了幾塊壓重的石子,對準那頂高大的毛人頭上擲去,說聲著,登時打倒了一人,連擲連中,打得那毛人頭破血流,那毛人才知利害,紛紛的逃命去了。   希仙總要探個究竟,就約了宮俠夫帶些石子上去,將船攏到島邊,好容易上得岸,攀藤附葛而行。到得高處,四面一望,不見一個毛人的蹤跡,只見石齒稜稜,連樹木都是沒有的。二人向平坦處找去,忽見一個山洞,走入看時,裡面漆黑,再走幾步,卻見一線光亮,對著那光線走去,出了洞,是一片平陽之地,有幾堆白骨森森,看來像是人骨。二人歎息一會,正待要行,一聲呼嘯,山凹裡跳出一個毛人來,俠夫不敢怠慢,忙將石子擲去,卻好中了他的左眼,那毛人將一手遮了眼睛,依舊跳躍不止,俠夫又是一石,中了他的右眼,那毛人弄得雙目失明,走不得了。希仙過去想扳倒他的身子,那知他的力大無窮,休想動得分毫,他卻伸下手來,想抓希仙,希仙連忙躲過。俠夫就在地下,揀塊大石,向他頭上擲去,正中他的顱頂,登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二人將他身上細細看時,五官四體,和人一毫無異,高顴深目大口,與露西亞人相似,究竟測度不出是那一種人,只得罷了。二人又向高處走去,到得一個山峰上面,卻是碎石攢成一塊平方的地,寶光閃爍的耀眼,仔細看時,地下鑽石無數,二人任意揀大塊的取些。   正待覓路下山,忽然一片烏雲似的直壓下來,原來是只大鳥。希仙說聲不好,要想躲時,那鳥一爪一個恰好將兩人抓去。希仙自分必死,誰知那鳥鼓動雙翼,幾個盤旋,已不知飛了多遠,飛到一處海灘,那鳥要想下去啄魚,將爪一鬆,二人落在海灘上,幸未跌傷,賈希仙已是昏暈過去,宮俠夫雖覺得有些頭暈,倒還可以支持,叫醒了希仙,以為可慶更生了。希仙定了一會神,將筋骨舒展舒展,一看灘上是一片濕沙,對宮俠夫道:「不好,這是海潮漲落的所在,要不快走,被海潮捲去,依然沒得活命。」官俠夫聽了,連忙立起了身,背著希仙要行,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潮頭滾來,猶如匹練一條,將二人捲去,頃刻淌下百餘里。幸喜二人緊緊抱住不放,淌到一隻輪船邊擋住。卻好那船上有一人失足落海,停了輪,用網繩在那裡打撈。二人投入網中,被他們撈起,二人只有一絲呼吸,腹中的水,將那肚皮撐得如大鼓一般。那打撈的人,見不是本船上落水之人,將他擱起不睬,再去打撈,卻無那人的影蹤了。當下船主走來,見二人躺在艙面,不死不活,覺得也甚可憐,就叫細崽將他們扶起,灌救了半天,吐出無數海水,方才醒轉。就叫他們在大餐間裡歇下,問起來歷,方知是被難的人,希仙也問這船主姓名。原來他是美國人,叫做洛分烏思,這船是開到舊金山去的。希仙取出兩塊鑽石奉贈與他,他接了這鑽石,喜得眉開眼笑。   原來這洛分烏思雖遊歷幾國,遇著幾次賽會,卻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鑽石。當下把玩一會,再三致謝,便去拿了兩套乾衣,又取出許多珍美的糕點,開了兩瓶勃蘭提酒,與賈、宮二人對酌細談。希仙才知道他家住華盛頓,離紀功碑不遠,這船是他自己所有,專走南洋,販買貨物。三人談得人港,不知不覺,吃了一瓶半的勃蘭提,大家有點醺然,船主就吩咐將船停了半日。到得晚間,船已開了,大家就寢,希仙想道:「那毛人島的幾位朋友不知如何下落,同伴六人,無端拆散,還能做什麼事業?俠夫只有些氣力,懂得點武藝,至於學問上面,遠不如東方諸人,弄得我獨力難支,壯懷不遂,如何是好?況且家中還有父母兄弟,不知死活存亡。寧、魏二人,亦不知那裡去了,他家中曉得和我同走的,如今沒得下落,只怕要找到我家。我父親是個鄉裡人,能不吃他們的虧嗎?一樁樁想起來,坐臥不安,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方才朦朧睡去。一覺直到午正方醒,俠夫早已起來道:「你這一睡,直睡了一夜半日,船已到了碼頭,我們是上去,還是不上去?船主來找過你三次了。」希仙道:「找正為這時進退兩難,昨夜思前想後,通宵不曾合眼,今朝所以起得遲了。我想如今只剩你我兩人,就便到得新加坡,也幹不成什麼大事,不如且在此住下,再圖機會,吾兄意下何如?還有別的計較否,說來大家商議商議。」俠夫道:「我也沒甚別的計較,既如此,大家上岸,找個客店住下再說。好在我們身邊帶的鑽石不少,變賣起來,足夠一世吃著,還怕甚的!只是方才船主說的,什麼中華人不准上岸,你我皆是華人,雖然改裝,天然的形狀,卻脫不掉,他們好不利害,卻是認得出的,這便如何是好?」希仙聽了,自是納悶,只得等船主回來。   誰知這船主找了希仙三次,尚未起身,急急的上岸講買賣去了。二人等了兩日,不見船主回船,二人氣悶不過,上岸去散步一回。剛上了岸,就遇著巡捕,用手攔住,不准他上去。希仙道:「我們是遊學來的,並非工人。」那巡捕道:「你們中華人詭譎多端,盡有借著遊學的名目,來做工人的,你若要上來也不妨,每人先交五百塊金錢再說。」看官要曉得那美金五百圓,就值中華一千圓的光景,賈、宮二人,便納得起,那些中華的工人,如何納得起?這便是美國第一等的辣手,叫人自然不敢去的妙策了。當下賈、宮二人,只得回船,又等了那船主一日,到得上燈時候,那船主方才回來。見他滿面通紅,酒氣醺人的,看見希仙迎上去,趕緊脫帽拉手,同到大餐間坐下。希仙問他買賣何如?他道:「仗著你們兩位財東的洪福,別的貨物,倒也有限,就只你送我的兩塊鑽石,遇著我國一位伯爵,定要買去,我再三不肯,他竟用強,拿了一塊去,請我吃酒,送出票金十萬元。我正要找你,如此貴重之物,你送我一塊,已是愧不敢當,如何受你兩塊?如今將這票金奉還那一塊鑽石之價,千萬勿卻。」說罷,將皮夾子開了,取出一張票子,交與希仙。希仙道:「我們兩人,深感救命之恩,區區兩塊鑽石,不算報答,萬無取價值的道理。」再三推辭,那船主堅執不允,希仙只得收了。又在身邊摸出一塊送與船主,那船主雖欲不收,無奈實在心愛此物,跳舞著稱謝一番,笑瞇瞇的去了。希仙意欲請教他上岸的法子,為他已醉,只得擱下。到了次日,二人又同去見船主,說起想上岸的意思。他道:「這事我卻不能效勞,現今正在禁止貴國的工人,若要上去,不特罰款,還有意外之禍。」一句話直氣得二人目瞪口呆,說不出半句話來。正是:   但看工人受欺壓,始知立國要強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出險難旅館遇良朋 通關節酒樓逢騙子 卻說賈、宮二人,因不能上岸,氣憤不過,洛分烏思想了一想道:「也罷,承你們的情,送我那樣貴重的鑽石,我總要替你們想個妥當的法子,才算對得起你們。你們且請住下,我上去設法便了。」希仙連稱費心,回艙不表。那船主上岸去了一日,晚間回來,對希仙道:「恭喜,你們的事有了眉目,卻好有個日本人,在本埠開了個雜貨店,現在要回國去,店中什物,一概拍賣,約值金錢八九萬圓,我想你們不如去買下來,一面做這買賣,一面再設別的法子,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希仙聽了大喜,就托他從中介紹,那船主又上去了一日回來,就叫他們將行李搬上岸去,原來船主已是替他們佈置好了,毫無攔阻。到得店裡,和那日本人三下說明,估價九萬圓,當下取出票金交代明白,不免應酬一番。那日人及船主各自去了。自此賈、宮二人,就在舊金山做買賣不提。   再說東方仲亮等四人,在船中等了賈希仙一日,不見回來,心中著急,仲亮便要上去找尋,鄺開智道:「我們四人同去方好,不然,再有失散,更是勢孤了。」仲亮道:「不可,我們這船是逃生的根本,萬一被那毛人拖了去,那才不了呢。我的意思,孟核賢弟在此看守船只,毛人來時,便將這船漾開去便攏岸。我同大圜、開智二位賢弟上岸去尋賈兄便了。」商議已定,正侍上岸,忽見毛人無數,扛了一個大竹排來,仲亮說聲:「不好!他是要想上我們的船來了,兄弟們快些起碇開船。」當時七手八腳,慌慌張張的將船開離海岸有五六里海路,遠遠看見那毛人果然將竹排放下海去,一齊站在排上,順水淌來,那知人多排小,幾個浪花拍來,排上的人,站腳不穩,盡被潮頭捲去。仲亮歎道:「這樣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東西,如此愚蠢,偏要害人,始終害了自己,也覺可憐,如今他既葬送在海裡,我們可以回船去找賈兄了。」歐孟核正待轉柁,偏偏遇著一陣橫風,將船直吹到海心裡去,隨你使盡氣力,再也轉不過來。四人齊集舵樓,大家用力,要想轉過船頭,卻見前面一座高山,上邊冒出一股水來,那船竟像被那山直吸過去。鄺開智記得看過外國圖畫,知道背脊上冒水的,是一種鯨魚,說聲:「不好!要走入鯨魚肚裡去了,快到船頭上去看看,有什麼法子避開沒有?」說罷,跳上船頭,提起篙子,想要支撐,東方仲亮也去提根篙子幫助。誰知不得勁兒,船已被他吸進了口去。登時天昏地黑,盧大圜趕緊將船上的燈,一齊點起。那東方仲亮和鄺開智用篙亂戳,恰好戳著那鯨魚的上腭,那鯨魚負痛,掀動起來,船就播蕩個不住,二人盡著向上面戳去,那鯨魚將口一張,把船吐出,趁著潮勢,一淌下去,直淌了三四百里。那船漸漸走得慢些,只見風平浪靜,一輪紅日,向西落下,映著萬頃綠波,放出千百道霞光,照得人面都是通紅的。四人就在舵樓賞玩海景,互相慶慰,一邊閒談,一邊攬定篷索,順風淌去。又見前面隱隱起了一座山峰,四人齊吃一驚,怕是鯨魚又出現了,連忙取出遠鏡看時,卻是個島國光景,細辨方向,竟是日本的橫濱。四人放心,將船駛去,到得岸邊,四人商議著,將所有珍寶細軟,一總拿上岸去。將船棄掉。   其時天色已晚,就在船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明,四人收拾停當,一同上岸走到個熱鬧去處,看見個旅人宿,東方仲亮進去,找著店主人,通了姓名。原來這店主姓藤田名宮煉,專喜結交中華豪傑,當下仲亮與他說明白了來歷,隨即留他們住下。那旅舍是一色的西式房子,每人一間,卻不甚大,裡面牀帳及各色應用器具都全,四人一排占了四間,房金是每日一元,吃飯在內,大家安放行李已畢,都聚在東方仲亮房裡閒談。停了一會,開出飯來,卻尚可口,一碟魚,一碟牛肉,一碟鹹菜,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僕伺候吃飯。飯畢無事,孟大圜同了鄺開智、歐孟核到運動場閒耍了一番,仲亮獨坐房中養神,忽聽得隔壁房中,琴韻悠揚,彈了一會,歌聲間作。歌道:     臨高台以軒,下有海水深且寒。隔千里兮寄蘇荃,不察予情兮徒傷讒。傷讒兮奈何?黃鵠高飛兮羽翩翻。 少頃換了調又歌道:     神州黯兮暮雲低,群龍戰野兮鷙鳥飛。有獅臥兮有虎蹲,獅不醒兮虎所吞。目中區兮橫八荒,鯨浪鼓分鱟帆張。波斯寶兮胡賈藏,競孰智兮爭誰強。終古不變兮河山長。   仲亮聽那歌聲,知道是中華人,取了個英文名片,插在袋中,走過去拜訪。只見那人高軀大臉,愁眉不展的。獨坐撫琴,見有人進來,將琴放下,站起身來,脫帽為禮。仲亮取出名片,他仔細認了一認,也將自己名片取出。仲亮看時,上面寫著三字,叫做寧有守。仲亮失聲道:「啊呀!你莫非孫謀先生麼?」他答道:「正是,足下何由識得小弟?」仲亮道:「不瞞先生說,我有個朋友,姓賈號希仙,時常對我說起先生來,所以曉得,渴想多年了,不料在此處相會。」那寧孫謀聽見有賈希仙的蹤跡,喜得眉開眼笑,連忙問道:「那賈希仙是我的同學好友,這時在那裡,就煩請來一會。」仲亮歎口氣道:「不要說起,賈兄如今尚不知死活存亡哩。」孫謀大驚道:「這話從何說起?」仲亮便將自己與希仙如何遇著,後來要想在廣東舉事,如何泄漏,如何逃走,說到此處。孫謀道:「我也聽人傳說,有這樁事,後來到得廣東打聽,才知賈兄逃出外洋,屢次托人在東京探訪他,杳無信息,且請吾兄坐下,慢慢的細講。」仲亮又將他們如何被拿在使館裡,如何到仙人島,如何設法航海,如何在毛人島失散,自己要去尋他,如何遇著鯨魚,到得這裡的話,一一說了。孫謀跌足叫苦道:「這樣說來,賈兄是沒命的了。」兩人相對感傷一陣,仲亮便問孫謀如何到得這裡?孫謀道:「說也話長,我漫慢與你講便了。」   看官你道寧孫謀如何到得橫濱,原來他要想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沒有做得成,被人家逼出洋的。且說他和魏淡然在陳契辛家閉戶著書,他那部書著成,叫做《新法刪經》。刊了板子,到處送人,傳揚開去,就有佩服他的,說是聖人復出,又有人議論他,說是非聖無法。只魏淡然見了他的書,誠心的拜服,說要從他為師。這是附驥尾而名益顯的意思,他如何敢當,再三遜謝。淡然只得罷了,看看場期已近,兩家娘子,就替他們收拾考具,契辛在家無事,也要同他們到廣州一遊。這時正在七月初的光景,天氣尚熱,三人定了一隻大船,用小火輪拖到鎮江,坐了江永船的大餐間,逕到上海。淡然找著他叔子明,敘了些別來的話。子明道:「可喜你成了親事,大哥來信,我方得知,一直沒閒,不曾寄與你信。前頭卻教人打聽你的蹤跡,打聽不出,近來接著大哥的信,我才放心。只是有個賈希仙,可是你的同學不是?」淡然道:「是的。」就把同希仙出來,要想入學堂的話說了,便問子明賈希仙現在那裡?子明歎口氣道:「不要提起了,那賈希仙落魄在此,我要叫個拆字先生,偏偏叫著了他,說起來方知是吾姪的同學。我就留他住下,送他盤纏,替他冒了高要的籍,去人端溪學堂。好在那學堂的總教習,是我的先生,所以答應收下。他不合到什麼閱江樓上,填了一首詞,觸怒了制台,要拿他辦罪,已捉住了,又在江中被他同伙劫去,就是賊船上查著炸藥的那樁事,原來是他做的。制台拿不著人,要著我先生根究,先生信來說我結交匪類,著我交出這賈希仙來,不然,就要行文拿我。哼哼!我現在此地,他們官府就能拿得到我嗎?我卻置之不覆。後來有個朋友,從廣州來,說起我那位先生,為了賈希仙的事,著急病死了。倒也乾淨,沒得人來噪聒了。聽說這賈希仙,如今已到東洋,賢姪這人到底什麼來歷?他究是湖北那一縣人,為何安心造反,你和我說個明白。」淡然道:「這人和姪兒一直同學,並無造反的念頭,叔父只要想他,初到廣東,那有同伙,一定是被歹人劫去,將他出名的。他的住處,姪兒也不甚曉得,他是從外縣來就學的。」原來淡然深恐說出希仙住處,致他的家裡受累,所以瞞了他叔父不提。當晚淡然就住在他叔父處,明早打聽得富順輪船要開,就同陳、寧二人上了船,仍舊坐的大餐間。淡然和孫謀閒談賈希仙的一番舉動,孫謀大為詫異,雖然是好友,卻也沒法救他,只得置之不問。到得廣州,賃了一所房子,在都府街住下。孫謀家裡,本是大姓,同宗的人不少,孫謀一一去拜候,不免添了一番酬應。又有些學堂裡的人,曉得他著過一部《新法刪經》的,多來請教,鬧得臣門如市,應接不暇。   契辛逐日在外面打聽學台的門路,要想替他們安排。有一天在最宜樓和淡然吃酒,聽見旁邊桌上,兩人交頭接耳的密切談心,隱約聽見,說了學台兩個字,契辛疑心,看那兩個人的樣子,一是瘦臉尖腮,穿件黃舊的川綢單衫,手裡一把折扇,時時扯開,有些書畫在上面。一個是大黑胖子,穿件湖色熟羅衫,上面的油跡兩三塊,是老油跡,洗不掉的,襟上掛著一個眼鏡袋,是洋漆刻花的,一副玳瑁邊茶晶眼鏡放在桌上,只顧和那瘦臉的密談,年紀多不過四十來歲,一口官話。契辛看了多時,忍不住過去請教,那二人見他來了,連忙立起身來招接,請他坐下,叫伙計添菜添酒,彼此道了姓名。原來那胖子姓莫號諟真,那瘦子姓巫號作道,那胖子自己說是潮州人,一晌在京裡做皮貨生意。那瘦子說道:「我是直隸易州人,跟了這位李學台出來的,我們二人是京城裡認識的朋友,在此碰著,敘敘。尊駕何來?」契辛道:「我是送兩位舍親來考的。」那瘦子道:「令親是在庠的嗎?」契辛道:「不是,是捐的監生。」他臉上就稜了一稜道:「啊呀!監生要指望學台送考,只怕有點為難。廣東全省的監生,有幾千人哩,只取一百幾十個,你道難也不難?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還是勸他不必進場罷,倒少吃一天苦。」契辛道:「足下說那裡話來,那有特特的來考,不進場的,正要請教足下,有什麼法子想沒有?」那巫作道只是搖頭,將身子擺了幾擺,呆著臉想了一會,低低的向契辛道:「此處不是說話的所在,我們到番菜館去罷。」立起身來,叫伙計算帳,叫的菜不要了,算下帳來,兩桌共吃了一弔五百錢。巫作道在袋裡盡摸,口裡說一總歸我算,莫諟真又要搶著會帳,你推我拉的不得開交。契辛取出兩塊番銀,交與伙計,說連小帳在內,二人見契辛會帳,方才住手,又要趕來搶,那伙計已下樓去了,只得說聲叨擾,契辛約了淡然同去,淡然卻看見他們不堪的樣子。著實不耐煩,說:「小弟有事失陪。」作別回寓去了。正是:   衡鑒無憑宜貨取,文章入夠仗錢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撞木鐘名士登科 虧國帑道台借債 卻說陳契辛同了莫、巫二人,到得番菜館,占了一間房間,開過菜單,契辛就問巫作道:「考遺才的事,究竟有無法子,可以拿定送考?」巫作道道:「不瞞你說,這位宗師大人不比別個,竟是弊絕風清,休想做得一毫手腳。向例這廣東考遺才,只消花費二百銀子,就可取出的,這回卻不行。」指著莫諟真道:「他也有一位令親,托我通個關節,我還不敢應承,你令親要是個財主,出得起一千八百的,便有點意思,不然說他無益。」這契辛是個直性漢子,又且家業殷富,揮霍慣的,為了妹夫的事,出一千兩千銀子,不在心上,就說道:「只要還我憑據,哪怕多出幾兩銀子,也、不打緊。」巫作道大喜道:「難得尊駕為著令親這樣誠心,也罷!我替你想想法子,看你令親的運氣怎樣,明日飯後三點鐘在學台衙門前等我,便可成交。」當下吃過番菜,大家散去。   契辛回到寓處,淡然問起通關節的事,契辛只說並未講妥。寧、魏再三囑托,叫他不必去花冤錢,此處騙子極多,休要上當,契辛口裡答應,心裡不然,到得次日兩點鐘,仍趕到學台衙門前去。那人恰好從裡面搖搖擺擺的走了出來,滿面笑容,拉著契辛的手道:「我們到艇子上去。」說著僱了兩乘轎子,一直抬到花艇。原來廣東花艇,算是個最闊綽的去處,這艇子猶如房子一般,釘呆在珠江裡面,擺一台酒,要幾十兩銀子。當下二人同到艇上。那巫作道是和這艇上熟識的,叫他開了個樓艙,擺出鴉片煙盤。就有幾個赤腳的姑娘走來應酬他們,那巫作道見了女人,就如貓兒見了魚腥一般,拉了一個標緻些的姑娘,和他動手動腳,被那姑娘在他腿上著實打了一下,他叫聲:「啊唷!」露出腿來,競是打得泛紫,他才不敢動手。契辛不覺失笑,問他昨日談的那樁事怎樣了,他便拉著契辛到桌子邊低低說道:「我昨晚好容易陪了多少小心,才把這位帳房帥爺說動。令親兩位,總要三千銀子,少一毫也不成,還要先付一千兩,餘下的二千兩,寫張期票,案發到銀號裡取銀子,包你案上有名便了。」契辛聽他說得數目太多,楞了一楞說道:「可還好通融讓些?」那巫作道登時變了臉道:「你不信就隨你的便,若要讓一毫,可不成,要麼便馬上去兌銀子,大後日就要進場,明早我是不能出來的了。」契辛尚在躊躇,那巫作道立起身來,拱拱手道:「告辭了,昨日叨擾不當。」說完就要走出艙去,契辛一把拉住道:「且慢,咱們有個商量。」作道道:「沒有甚麼商量。」要便同去兌銀子,寫期票,契辛因他逼得緊不過,不及思前想後,忙忙的同他到百川通匯兌莊,身邊摸出一張匯票,卻是三千兩,叫先兌一千兩現銀,寫二千兩的期票,契辛要同作道到艇上,叫他寫個憑據,再付銀子,作道始而連憑據都不肯寫。契辛不付銀子,才勉強答應了。就在莊上,借了紙筆,兩下說明,算是借契辛的銀子,事成毀紙,寫罷互易銀票。契辛還想同他到花艇上去敘談,他說案發後,再奉擾罷,就叫號裡腳夫抬了銀子,匆匆的去了。   契辛大起疑心,問莊上的掌櫃道:「這人你可認識他,是否學台衙門裡的人?」那掌櫃料著契辛是上了當,便笑道:「這人卻不認識,也不像是學台衙門裡的人。這學台防弊極嚴,現在考期已近,不放一人出來的。廣東有一種騙子,專門攛掇人通關節,人家功名不得,他卻獲利而去,名頭叫做『撞木鐘』。尊駕這番遇著了『撞木鐘』的了。」契辛恍然大悟道:「一些不錯,快請一位伙計,快快趕他回來,我重重的謝你。」那掌櫃果然派人趕去,停了一會,抬銀子的兩人回來了,原來這銀子是抬上船去的,他船是已經開去了,伙計也回說找不著,契辛跌足嗟歎,叫將那期票二千底簿拿來注了字,須得人到付銀,俟有人來取銀時,將那人扣住,送官究辦,事畢惱喪而歸。   看看場期又近,一無法子可想,寧、魏二人卻不甚措意,場後案發,孫謀卻取了第一名,淡然第三。原來這學台極重時文,孫謀別的著作,雖然議論縱橫,這八股卻能斂才就範,所以高高的取在第一。淡然從小也學著做過八股,頗不費力,所以也取得不後。契辛歡喜不盡,就白送脫一千銀子也甘心了。始把遇著騙子的話,和他兩人說知,寧、魏自然感激,淡然道:「那天我在最宜樓上,看見這人,就猜他是個騙子,要是學台的長隨,必然做慣奴才,身子總是軟的,臉上總有點陪笑的樣子,腿總是容易彎的,為什麼呢?他是請慣了安了,隨你做出大模大樣來,他本相總要露出。這人一些不像長隨的樣兒,是個散誕慣的神氣,所以知道他是假冒,礙著面不好阻當,契哥這是找錯,雖然千金無甚足惜,也何必便宜這樣下流東西呢?真是可氣!」契辛心裡佩服笑道:「妹夫的相法,如此高明,真像外國的包探福爾摩斯了。」淡然笑答道:「也不盡然,常言道:『旁觀者清』,我是旁觀,所以看得格外清了。」契辛道:「妹夫自己的事,卻說是旁觀,功名心直恁淡,真不愧號稱淡然了。」大家說笑一番,忙忙去買卷子添考具。   到得進場那天,可巧遇著大雨,那些秀才弄得一個個像水淋雞,擁擠在龍門口,寧、魏雖有油衣披上,無奈雨氣逼人,也打了幾個寒噤,偏偏這位監臨場規極嚴,須得親自提籃接卷,就有些粗魯的考生,脫下長衣,盤上辮子,肩上擔著幾十斤重的考籃,一頭又是包裹,左手提根粗竹煙桿,右手擎起卷夾奮勇擠上,卻是牌數不對,被些護勇拉開,只得閃在一旁,被那考具壓得滿頭臭汗直淋,又不敢放下。還有一種老先生,想來邀恩的,撐枝拐杖,縮在人背後靜候,看他腰馱背曲,咳喘不休的樣子,又著實可憐。寧、魏兩人,只得也擠在龍門口,湊個空兒再進去。只見外面又來了個維新人,穿了件外國呢的袍子,腳上皮鞋,頭頂一個洋式體操帽子,直衝進去接卷子。監臨見了,登時變色,問他籍貫姓名,對他道:「你既要做外國人,恐怕朝廷用不著你。叫親兵替我把這人叉出去。」那維新人正要與他辯時,旁邊閃出一位候補道,上來回道:「且請大人把他卷子履歷看看。」一句話提醒了監臨,叫且住,果然把他卷子翻出。不看便罷,一看他三代,臉上呆了一呆道:「也罷,這頭場便放你進去,好好作文,二場卻要改了裝束,才許進場。」那人一言不發,領了卷子,進龍門去了。寧、魏看看裡面鬆動了,便去接卷,卻已點過,就將卷票呈照補點進去,各人歸號,那號中湫隘不堪,二人從未經過,覺得苦極,聽那些同號的朋友議論,這科的元好,那科的魁不好,實在厭聞。到得晚間,還有人咿晤不絕,要睡也睡不著,題紙下來,孫謀看也不看。次日起來,振筆直寫,不到晚間,三藝已完。二場進去,亦復揮灑自如。到得三場,主考卻有意翻新,策內一條時務,問起畢士馬克的外交來,有好些人來問孫謀,這畢士馬是什麼馬?孫謀忍著一肚子的笑,同他細細說知,後來問的人太多了,孫謀也就倦於應付,略略說個大概。場後就同陳、魏二人,到博羅縣去游了羅浮山,又到肇慶去游七星岩,整整耽擱二十多天,回省時榜待發了,次日榜發,孫謀中了第三名,淡然中了二十二名,就去拜見房師座師。   且說那兩位座師,一姓顧,名飛熊,號璜公,是個兵部侍郎。一姓袁,名永年,號秋谷,是個刑部主事。見了寧、魏卻甚謙和,談談學問,這袁主政尤能講究時務,和孫謀談得極合式,約他二人會試入都,到他寓裡去住。二人感謝一番,鹿鳴宴罷,忙忙收拾回瓜洲去,一路風光,不須細表。到得家裡,陳母自然歡喜,備酒開賀,親戚到的不少,女眷中大家都贊慕隱姊妹好福氣,他姊妹兩個歡喜自不必說。寧、魏接著家信,叫他們同妻子回漢口去,二人告知契辛,契辛回了陳母,陳母勉強答應,叮囑同到漢口住過些時,仍舊同來。好容易說明白,新年送到瓜鎮,順便赴京會試,商議定了,過了半個月光景,兩對夫婦辭別陳母、契辛,同歸漢口,臨歧灑淚,是不消說的了。   再說寧孫謀的父親,名誕麟,號子奇。魏淡然的父親,名毓昌,號子盛。兩人本是同硯舊友,寧子奇承襲父業,合了公司,在漢口開個官銀行,叫做協商銀行。魏子盛家計不寬,兄弟二人,都在外國學堂卒業過,只因沒事可做,不得已考取在洋關上做個大寫。他兄弟子明也在上海考取了關上的翻譯,自己雖然學了洋文,卻極是熱心科舉,很盼望他兒子成名。放榜那天,子盛約了子奇,同到電報局打聽消息。那總辦姓嚴號仲英,與二人時常聚在一處鬥牌的,也替他們巴望。當下三人,就在辦事房坐下,叫翻報學生,來一名報一名,報到魏偃群的名字。寧嚴自然歡喜,對他拱手致賀,那知一直到完,沒有寧有守的名字,子奇滿肚皮的難受,臉上一紅一白的,還比他兒子著急的多,坐不住了,要告辭回行。嚴仲英道:「還有五魁未出,恐怕上燈時,才能夠打來,世兄大有可望,吾兄何必性急,少等一會不妨,二兄就在此便飯罷。」子奇一想不錯,聽說守兒頗有點才氣,或者高標,也未可知。自寬自慰,心裡漸漸舒服,臉上也就有點笑容。果然到上燈時,兩個翻報的學生,一路笑著走了報信道:「寧世兄中了第三名,老伯恭喜!」子奇大悅,嘻開了嘴,合不攏來,跳起身道:「我們到月華樓去罷。」就請了嚴、魏二人,又同了兩個報生,去叫堂館現備一桌極豐盛的筵席,開懷暢飲。嚴仲英的恭惟,是不用說了。又商量一番如何寫信,叫兒子同媳婦回來,如何刻未卷,如何開賀,一一計較,約莫著總要千金,子盛有些竭蹷,不免向子奇借貸,子奇滿口應承。席散之後,各回去寫信,每人備了二百銀子,寄到瓜洲。過了二十多天,孫謀和淡然夫婦齊到,各人回家拜見父母。只因賀者盈門,兩家備筵做戲,熱鬧了幾天。   孫謀獨有遠慮,對他父親說道:「孩兒明年人都會試,要是不中,不必說,譬如中了,一定是做京官的。那時總要說幾句人家不敢說的話,做幾樁人家不敢做的事,恐怕礙著家裡,帶累父親受驚。漢口住不得,莫如早些改行到香港去做點生意,離家鄉又近,不知父親意下如何?」這幾句話,原來還是孫謀的托詞,其實他因為日本打勝了中國,奪去海外一片地方,看看時事不好,做了許多條陳,想進京時,求部裡堂官代奏,誠恐天威不測,問罪到他,所以有這一番勸他父親的話。子奇聽他兒子說出這些不祥之言,心上動氣,只因他是新貴,又聽說他才名極大,未免暗暗的服他有見識,所以也不發怒,口中漫應著,心上不以為然。   一日魏子盛來,和他提起這話道:「我那守兒著實沒主見,他的志氣卻高,想中了進士替國家做番事業,不是做夢嗎?現在若大若小的官,何止數千,沒一個肯做事,並非他們都是沒良心的,只因要做樁公道的事,就礙了那不公道人的地步。小則參革,大則拿問,這可是當玩的嗎?」子盛問道:「令郎說些甚話?」子奇述了一遍,子盛勸道:「他這話,雖然是少年人,不知世事艱難,卻也駁他不得。我那偃兒,也是這樣意思,我想漢口銀行也多,吾兄在此每年合算,也不過萬金出息,何如收了攤,到別處走走。我有個朋友在新加坡做生意,說他只幾千銀子的本錢,如今有百餘萬的家私,你道什麼緣故呢?原來中國有些極便宜的東西,他們外國人稀罕,當為至寶,販出去,有幾十倍的利,我已寫信去打聽詳細,這生意倒好做得,只是那裡天氣熱些,怕家裡人受不住。」子奇問他貴友那位?子盛正待說出,外面家人來回道:「江漢關道里的帳房,有要事來見,在花廳上立候。」子奇連忙出去。那帳房朝他拱拱手,坐下說恭喜令郎高捷,將來是國家柱石,子奇謙謝不敢,彼此默坐一回,絕不提起甚事。子奇忍不住問道:「方才小價來回,吾兄有要事相商,不知究係何事,就請明白指示。」帳房涎著臉,欲言又住的,歇了一回方說道:「實在不該啟齒,敝東因為認得京裡的闊人多,應酬大,弄到滿身虧空,現在挪用道庫銀二萬兩,只因奉上諭調署兩淮運使,須得繳清庫款,方好赴任,實在沒法想,幸喜和吾兄的交情,是數一數二的,務必托你替他張羅這二萬金,將來總有補報的日子。」子奇呆了半晌,回答不出。正是:   方喜文星照門第,偏逢官蠹耗錢財。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新進敢言尚書守舊 名流演說御史觸邪 卻說寧子奇聽說關道要借二萬兩銀子,十分為難。原來這關道姓海名鏡清,號芙庵,是北京徐大軍機的女婿,極有勢力,要不借給他,兒子正要去會試,將來恐怕吃他的虧﹔要借給他呢,明明是他打把式,決沒有歸還的。躊躇一會,只得告以實情道:「目前生意不好,二萬之數,斷然湊不出。竭力替他設法,湊個三五千金罷。」那帳房也不答言,停了一會道:「吾兄果然沒得法子想,小弟只好據實回覆敝東了。」說罷匆匆作別而去。子奇送客回來,一肚子的悶氣,走到裡面,卻好魏子盛未去,接下去問他貴友何人?子盛道:「這人是我的同學,姓蔣名虞號富遠,到新加坡有十來年了。」子奇歎口氣道:「我們在此地經商,實在不容易,方才道台又問我借二萬銀子,他們升官,我們出款,你道可氣不可氣?你說到新加坡去,我如今也情願去的了,只是這銀號沒有頂下去做的人,我的款子,恐一時拔不出,這事很覺為難。」子盛道:「不妨,我昨日遇著一位朋友,是在上海自來火公司裡的股東,現在折了股,要想來漢口做些生意,大約十來萬是拿得出的,我去和他說說看。」子奇甚喜道:「有這樣湊巧的事甚好,一准奉托。」子盛起身告別,子奇到裡面和孫謀說知,父子兩人商量,定了主意,待明年將家眷送到瓜洲,自己同魏子盛到新加坡去做生意。只要銀號有人頂替,就妥貼了。過了幾日,子盛同了那自來水公司的股東來,兩下說定,到新年交替。偏偏海道台的帳房,又來牽纏,說好說歹,始終被他訛了六千銀子去。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過了新年,孫謀和淡然忙忙的收拾行裝,子奇將銀號交代已畢,取了股本,和子盛辦些禮物,大家同赴上海。船到鎮江上岸,送家眷到瓜洲去。陳契辛大排筵席會親,子奇與子盛商量將媳婦安放在瓜洲,自己帶了妻妾同走。耽擱數日,孫謀同淡然的考具行李,也整理好了,一起往上海去。慕隱及綴紅因翁姑丈夫遠行,自有多少別離情緒,僱了一隻小火輪,和契辛送到鎮江灑淚而別。子奇、子盛攜了妻子,搭江寬輪船,不日到上海,賃屋住下。預先寫信去托蔣富遠租房子店面等,安排一切,自己在上海說定了幾家大舖子,將來置辦貨物,匯兌銀兩,一總托了人。子盛和他兄弟子明見面,囑咐了好些話,叫他待時而動,見機而作。   且說孫謀、淡然約莫著覆試的日期已近,就拜辭了父母北上,上了新裕輪船,其時已是二月初了。兩家父母,因為遠別,說不盡許多感傷,約定了寄信的去處,然後分手。孫謀、淡然上了輪船,恰好船上盡是同年,遇著了于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三人,孫謀是和他們在廣州相會的,淡然卻未曾見過,彼此交談,頗為接洽。孫謀道:「目今時事日非,我們須要臥薪嚐膽,一般做些事業。我有個愚拙之見,想要上個條陳,雖然起了個稿子在此,還未盡妥,請諸君指教指教。」說罷,就在文具箱裡,把稿子取出來,大家同看。力夫看了幾行,就跳起來道:「開頭就說得痛快,切中現在的弊病。」看到中間,又說:「只怕議論太高,有些做不到。」孫謀道:「我已是淺就著說的了。」當下大家看完,一齊佩服。孟實道:「好在面面皆圓,一些不關礙朝廷,只是政府裡那些營私的人,有些不得勁兒,那守著呆入股的老秀才,定要把你罵得個臭死。這個條陳誠然做得到,四萬萬人都要感激你哩!」孫謀道:「諸君不是一味贊美的,這條陳關係極大,須要不吝教誨才是。還有一句話,將來上這條陳的時候,諸君可肯簽名,算是我們公共上的。我已約定了同年中有一百多人,廣東不算外,還有些江浙的人在內。有的是面談,有的是信去說的,承他們不棄都肯簽名,不知諸君意下如何?」那淡然是不用說,當下于、來、鄧均答應簽名,孫謀又去拜望了好些同年熟人。   輪船到得黑水洋裡,恰恰遇著大風,原來這黑水洋有八十丈深,無風時船底尚有點軟軟的,這時颶風一起,滿船睡倒,嘔吐之聲不絕。寧、魏雖然尚可支持,也被那穢氣薰得難受,整整的一日一夜,不進飲食。到了大沽口,船便停下了,候潮進口,到得塘沽時,水淺不過,船不能行。買辦來說,諸位要上岸的,趁早上岸罷,船是不攏碼頭了。眾人聽了這話,就有些人打算上塘沽搭火車去。幾個有勢力的人,去與買辦吵鬧,叫他備駁船送客。孫謀不管他們,約了魏、于、來、鄧四人,用划子駁上塘沽,卻好火車已到,大家去寫了票子,搬上行李,將待要開。有個外國人來查票,看見眾人的行李,放得多了,就要他們出錢,一隻箱子須要三元。這些考先生再懦弱不過的,看見了外國人,竟是伏伏貼貼照數拿出。寧、魏四人的箱子,是放在裝行李車上的,上面又帖了一張法文單子,所以不要出錢。那外國人袋了一袖子的洋錢,哈哈大笑而去。孫謀看此情形,真是氣殺,也無可如何。   到得紫竹林時,後面裝行李的車,還未到,原來停了未開,須等坐車拉到紫竹林,再放機器車去接。四人要想等齊了一總上棧,那車站上來了個西文翻譯,原是中國人,披著件一口鐘,大模大樣的踱進二等客座,說道:「你們還不下車,這車要開回塘沽去了。」果然聽見一聲汽管叫,遠遠的來了一個機器車。話猶未了,已接上這車。四人慌了,忙肩了鋪蓋,提起考籃,一同下車。就有客棧的人來接,四人告訴他衣箱尚在後面,他說不妨,我自會替你們取到。四人久經作客,知道這些人的本領,也就放心落棧。晚間衣箱什物才到,次早又上火車,卻和前番不同。有個鐵路上的總辦,在那裡照料,穿了行裝,帶了花翎紅頂,在車前踱來踱去。淡然道:「向來中國官,做到候補道,是頂闊綽的,應得前呼後擁,為何這總辦恁樣寒酸?」孫謀道:「賢弟你只知其一,別的差使,都是他第一分兒,作得來主,這鐵路總辦卻不然,只因他們外國人的股本多,總是他們拿權,這總辦不過擺樣子的。有些中國大老官鬧脾氣的時候,外國人叫他去調和罷了,還能管得甚事?這是現在呢,將來做官的人只要替外國人有交涉,怕不同這位候補道一樣麼?」大家歎息一會,這回上車,想拿衣箱仍舊放在敞車上,卻被人家放滿,只有三部有篷蓋的三等車,門都鎖著。孫謀找著個車站上拿旗子的人,要他開一個放行李。他道:「你給找十塊酒錢,我便開給你,裝行李▉。」孫謀聽了又好笑又可恨,真個給他十塊,他接了洋錢,也學著外國人的法子,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這車站上人多地廣,那裡去找他,孫謀歎口氣道:「像這樣的人,只怕做奴隸的資格都沒有哩。好在我們行李不多,一齊扛上二等客座,放下罷。」當下上了車,不到兩個時辰,火車已抵馬家埠,五人僱了單套騾車進去,到得城門口,又遇著奇事。只見六七個黑布馬褂米色布袍子的人,圍住車子,不叫過去,口裡齊聲道:「要吃老爺們的喜酒。」孫謀車在頭裡,知道這個規矩。要不給他錢,他就要拉去上務,只得給他一塊錢,對他說道:「後面三輛車,是一起的。」他見孫謀出手闊綽,只道是廣東土老兒,圍著不放,一定要十塊,不然,就要上務。孫謀道:「我們是奉旨會試的,又不是販貨來京的,上務何妨,那有犯禁之物。」這些人聽聽孫謀說話,來得老辣,口氣便鬆了,只求加些酒錢,孫謀又給了一塊,方肯放他們車子過去。孫謀因四人不是同縣,不能一同住會館,賃了興勝寺的房子住下。   忙著覆試過了,孫謀就會了許多同年,將他那條陳謄出,送與座師袁主政看。那袁秋谷本是個忠肝義膽的人,覺得時事日作,自己原也想說幾句話的,看了這條陳,恰同自己的意見不差什麼,獎勵了幾句,叫他們補個稟帖上來,請禮部堂官代奏。原來禮部尚書姓李名公藻,號芬堂。浙江義烏人,就是袁秋谷的會試座師。平日師生來往,極其親密。當下孫謀退出,袁公袖了孫謀的條陳,去見李尚書。適值尚書從衙門裡回來,立時傳見,因和袁主政是來往慣的,不拘禮節,在書房中敘談。李尚書極儉樸,穿了件天青大呢羔皮馬褂,銀灰色絲綢的貉皮袍子,腳下棗色寧綢鑲鞋,一手捋著鬍子,踱了出來。袁主政搶上幾步,作了個揖。李尚書笑瞇瞇的說道:「你好。」當分賓主坐下,先談了些朝廷的近事,又道:「現在國家賠款,越出越多了,不知將來窮到甚麼地步呢!」袁主政道:「真是時局艱難,門生也想上個條陳,卻好有個寧有守,是門生去年在廣東取中第三名的舉人,他有幾條條陳底稿在此,特帶來請老師看看,不知用得用不得?」說罷,袖統管裡取了」出來,雙手呈上。李尚書打開來。從頭細看,只是皺眉頭,看完了,在書桌上一擲,一言不發,懷裡取出個翡翠鼻煙壺來,倒了一大堆在那瑪瑙盤子上,一蘸一蘸的盡聞。袁主政知道那條陳不合他的脾胃,忍不住問道:「老師看看,可也使得麼?」李尚書歎口氣道:「這些孩子,那有什麼正經話講,他說要廢科舉,他自己不是八股中的嗎?他說要裁官,這官,是幾千年的舊例相沿下來,那一個衙門是可以裁的?還有立憲一說,我卻不懂得,莫非他在時憲書上得來的,這也不消改得。至如改服色一條,明是要皇上背了祖訓,如此大逆不道,簡直是活的不耐煩了,這種條陳,如何上得!你也太糊塗了,不要保保自己的前程麼?」袁主政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搭訕著取了條陳,作別而去。李尚書卻還叮囑道:「這些新黨,你快不要和他來往,京裡耳目眾多,鬧點兒笑話出來,連我臉上也沒光彩。」袁主政連連稱是,抹了一鼻子灰,匆匆上車。   回到寓所,叫人請了孫謀來,將稿子交還,述了李尚書的一番議論,孫謀賠了個不是,袖著條陳回到興勝寺,和大家說知,一齊好笑。力夫道:「國家用這樣的人做大官,那能和外國爭強?這李尚書真是個老朽了。」鄧亦虛道:「什麼老朽不老朽,簡直是個老蛀蟲,沒有這樣的蛀蟲,把房子蛀空了,怎倒得下來哩。」孫謀道:「鄧兄不當舉一以例其餘,興許有好的,我還要去碰碰。」力夫勸他不必,孫謀定要去上,成日在外面運動,最後在工部衙門托好了朋友,那知條陳拿上去,那些尚書侍郎看也不看,叫人丟在一個大木箱裡。原來這木箱裡的條陳,可不少,少說也有五六百張。孫謀還癡心等待召見,誰知是個留中不發,卻還是衙門裡的留中,孫謀那裡得知。過了十來日,場期近了,就忙著填卷頭,搬小寓,把那條陳的話擱起不提了。   這會試規矩不比鄉試,龍門口站著好些搜檢的王大臣,覺著禁令森嚴,誰知進得場來,也是稀鬆,不過人家那些一箱一箱的夾帶書,多用輪推繩拽,轟雷般的車輪聲,不絕於耳。孫謀因條陳的事,滿肚裡不高興,也沒有心緒做文章,潦潦草草的完了卷,那魏淡然卻認真揣摩,十三篇文字,做得花團錦簇,滿擬中元的。三場完後,搬到外城,就有好些同鄉京官來要文章看。孫謀不肯拿出稿子來,淡然的場作,卻被他們瞧見,大家贊歎的了不得,說是一定中元的了。于、來諸人,自愧不如,孫謀卻毫不在意,隨他們去論長論短,自己的志向終不在進士上頭。   有日忙忙的買了幾本簿子,叫人備了幾十分點心,又買些香片茶葉,料理完了,告訴同伴四人道:「我已約了幾十位同志,借定粵東館演說。但是這演說的事,如今沒人懂得,倒要詫異,我只算請人敘談的意思,所以要備個茶點。到了那時,誰願上台,誰即上去說,可不拘的。如今請亦虛謄寫演說的話,請淡然記來客的籍貫姓名住處,可好?」二人齊聲答應。次日辰刻,大家到了粵東館,只見來者紛紛,盡是南方人來下場的。演說了三日,有些人將信將疑。也是合當有事,湊巧那天有個巡城御史,姓童,名寶鋆婆,號子傑。這人是翰林出身,極講究理學的。這時從粵東館走過,見裡面鬧哄哄,聚了無數的人,進去探望,只見上面擺了桌椅,有人站在那裡說話。下面是一排一排的椅子茶几,坐滿了人,只聽得上面人說道:「要不結個團體,組織了社會,陶鎔些國民出來,也不成個中國了。」童御史聽了不懂,曉得這些人聚在一處,沒有好事做出來的,便大聲喝道:「你們在這裡說什麼,這是京城裡,容得你們胡鬧的嗎?要不散去,我是要上折子拿人了。」那些聽演說的人,認得他是個御史,一哄而散。正是:   座上有心保黃種,道旁何意駐青驄。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訪新貴翰林拜客 卻說眾人正在演說,被個童御史喝散了,寧、魏諸人掃興而歸。孫謀意欲找個僻靜地方,以圖再舉,倒是淡然勸他不必,恰好四月十一放榜,為期已近,淡然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十一那天,淡然一早起來,想要出去踱踱看,孫謀兀自高臥,淡然暗想道:此公未免太矯情了,平時起得甚早,今天特地起遲,料想是不肯去看紅錄的。就招呼于、來、鄧三人,悄悄出門。走到琉璃廠,那知為時尚早,紅錄還不曾貼出,四人隨意在南紙鋪內購買些墨盒銅鎮紙等類。將近巳牌時分,只見南邊來的部些舉子,匆匆忙忙,向一個小寺門裡擁進去。淡然明和紅錄已出,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誰知門口有人守住,須得每人出錢兩弔,才放進去。淡然從搭連袋裡掏出四張票子,如數給他。進去看的人,已是滿滿的一大堆了,一個個都對著那土牆發呆。原來紅錄貼在院子裡的土牆上,地下人尿馬糞,臭氣黛蒸,兼之太陽酷烈,那些著紅錄的人,擠得渾身臭汗,穢氣難當。況且這紅錄上,只幾行草寫的小字,貼來又低,四人既然擠不上去,如何看得清楚?正在焦燥的時候,忽聽見外面一片吵嚷,打起架來。原來這些人做成圈套,等到考呆子的錢弄得多了,便假裝著打架,一哄而散,等到這一班散去,好趁空再弄別人的。當下那些舉子,只得漸漸退出。   淡然等四人,才看見紅錄上,並無自己姓名,廣東只中了一位,卻不認得,也就跟著眾人退了出來。一肚子的不高興,沒處解悶,踱到楊梅竹斜街,見一座館子,掛了個萬福居的招牌,不知不覺,走了進去。店伙計見是會試老爺們來了,分外恭敬,請他們雅座內坐了,跟手悶了一壺香片茶來,問老爺要菜。四人各點了一樣,又定了個燒鴨子。四人中淡然不喜飲酒,于、鄧二人卻是大量,叫伙計燙了二斤紹興酒,開懷暢飲,把中不中的事,卻拋在九霄雲外了。淡然終有點鬱鬱不樂的光景,對著牆上一幅朱拓成親王的字兒出神,力夫勸道:「科名到今日,真所謂強弩之末,得了不為喜,不得也不足憂。作算我們中了進士,點個狀元,還是能替國家做得甚事,出得甚力,益發連話也不敢說了。抱了紅氈單,夾著白帖子,到什麼老師的門口,前輩的門口去伺候,賽同做了新媳婦一樣,真正叫人可憐又可笑,我們縱然恭喜了,原也不至像他們趕著去巴結。然而依弟愚見看來,就是文章有憑據,也沒得那位闊老官,算我們真知己,反把身軀束縛起來,如此設想也可看開了。」淡然道:「我何嘗不是這般想,但則既來辛苦一趟,總指望了卻這樁孽債,慢說是沒得事業好做,這也存乎其人。我等一群人借著些當道勢力,辦起事來也容易些。你想孫謀要不是中舉,那能去聚這班人演說,幾天工夫,居然就結識了許多同胞呢?究竟科名還是有用的。」原來于力夫也是熱心科舉的,只因到了這時,明知不像的了,落得說幾句曠達話兒,聽了淡然老老實實這一說,弄得無言可答,倒提動了心事,沒情沒緒的連酒杯也舉不起來。來、鄧二人見他們如此,愈加掃興,勉強等燒鴨子來吃過,又叫拿稀飯來,各人呷了一碗,算帳走出。亦虛說道:「我們去聽戲解悶罷。」淡然記掛著孫謀,說孫謀一個人在寓,太冷清,我們還是回寓清談的好,三人齊聲道是,於是折回寓中。   恰值孫謀從裡面走出,見了四人大喜道:「我正要來尋你們,這半天在那裡去的?」淡然道:「不要說起,真正懊悔,進去細談罷。」大家回到房裡,淡然就把那看紅錄的故典,述了一遍。孫謀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名心也太熱了些,真是中了,還怕京城裡缺了報子不成?那看紅錄的事,豈是我們做的。」淡然跌足稱悔不迭。看看天色將晚,尚不見有報子到來,只聽得隔院裡大聲怪叫,家人來說:「那邊住的一位江西老爺中了末名進土,報子爭錢,說末名是大福氣,叫做殿元,要多給些喜錢呢!」寧、魏諸人聽見此話,知是絕望的了。孫謀此時,也是慨然,說出實話來道:「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趨時的了,連一句觸犯話都沒有,這般尚且不中,更是無從揣摩的了。」大家聽他說這話,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觀,就一齊要看,孫謀道:「何苦惡作劇,我文章要見得人時早托出來了,原是喪盡良心做的,我們出去吃館子罷,肚裡倒餓了。再者,也要打聽打聽那幾位同志得意。」五人正打算出門,忽聽得門口一片聲嚷道:「寧老爺有守高中第五名會魁。」外面送進報單,果然孫謀中了第五名,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所以報得恁遲。當下孫謀也是歡喜,接著淡然等對他一揖道賀,忙著開發喜錢。孫謀本來出手大方,第一次便開發了三十弔,報喜的歡謝而去。淡然相形之下,愈覺難受。原來這是說不出的苦,隨你一等英雄豪傑,到那科名上頭,總是擺脫不來的,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曾說道:「天下的英雄,皆入吾彀中。」真是收拾人的極好法子。   閒話休提,再說孫謀因淡然等四人不中,著實替他們抱屈道:「我原想諸君同登甲榜,大家相幫做些事業,如今我靠著小時腦筋中留下幾篇墨卷的毒根,倒僥倖了。諸君錦繡般的文字,反落孫山,非我初念所料。雖然如此,還望諸君在此多住些時,待我得了門路,想把這腐敗世界整頓一番,那時大家有了職業,得償夙志,也未可知,不知諸君意下如何?」當時只魏淡然、于力夫答應住下,來、鄧二人是早和人家訂了合同,要做報館主筆去的。這且不表。   次日孫謀忙忙的僱車到禮部衙門前看榜,就便拜訪同年,會元姓陸名時霖,號兩九,直隸承德府人氏。當日見面,談了些仰慕話頭,商量去拜座師一切事宜。誰知這會元公人極古板,和孫謀談起來,語氣中間,總離不了幾個時文字眼,看他桌上堆著幾部春明鄉會墨,及各科的直省墨選等類,筆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歷科的狀元策全套,擺得齊齊整整。孫謀見此情形,也就猜著他的學問深淺了,坐了一會,隨即告退,回到寓所。恰巧報子還在那裡叫喚,原來京裡報喜的規矩,是要叫喚好幾次的,孫謀心裡,自是歡喜。走進屋裡,卻見淡然、力夫躺在牀上談天,來、鄧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見自己書桌上幾張名片,曉得是同鄉京官來道喜的,孫謀就對來、鄧二人道:「何必急急動身,稍遲數日也不妨,小弟還要和兩兄敘一敘,約會幾樁事情。」來孟實道:「今早接著上海電報,報館的東家,曉得我們不中,催我們回去甚急,所以打算明早動身,我們隨後再通信罷。」孫謀沒法挽留,就於當晚,約了四人同至廣和館送行。淡然、力夫這時不比放榜時,早把那牢騷的意思丟開了,便一般有興頭同去。席間所說的,無非是商量幾件條陳,議刻幾種著作,當晚盡歡而散。次晨送了來、鄧二人回來,孫謀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顧的房裡,跟手也去拜見了,說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廠南紙鋪內,買些覆試卷子、大卷子、白折子,回寓操練。   覆試場過,貼出榜來,孫謀取了二等第一名,自知翰林無望,也就隨他去了。到了殿試的日子,孫謀滿意拿出手段來,搶個▉本頭,那知事不湊巧,偏偏坐在殿前,其時東南風很大,滿殿上盡是灰土,孫謀坐位緊靠窗櫺,又沒有帶擋灰土的鏡子,只弄得墨盒裡一大層的黑灰,把筆都膠住了,沒法草草完卷出來,臚唱傳名,自然輪不到他了。後來打聽,才知在二甲末。至朝考那日,欽命題紙下來,倒甚為得手,一揮而就,寫也寫得乾淨,以為這番是一等無疑的了。誰知落在一位理學先生盧大軍機手裡,這盧公是江蘇人,有個典故他不曉得,貼了個簽子,就取在二等十名。引見下來,欽點吏部主事。孫謀倒不在意,一般的認老師,拜客,卻不學別人出京張羅,只在京裡結交京官,聯絡同年。魏、于二人在寓中,替他謄寫條陳,校正著作。按下慢表。   再說工部裡有位侍郎,姓于名志徵,表字靜甫,也是江蘇人。其人不過五十左右,有兩個好兒子,一名察義,表字質庵,一名煦仁,表字厚庵。大兒子是上年放的河南學政,二兒子是上科的留館翰林。兄弟兩人,都是極好的才學,又通知時事,見得外國太強,中國太弱,就想學些外國人的學問,來維新中國。但恨自己不懂得西文,就發憤托人在上海辦了些譯本書,卻多半是製造局益聞報館出版的書,都是很有用的。兄弟兩人看書的眼光,本來就快,不到幾月,一齊卒業。又採辦了些新的譯書,用起功來,漸漸懂得西學門逕,約略知道他們治國的法子,只是沒得權柄,做不成事業。這于靜甫先生,見兒子有偌大的本領,如何不喜歡,不免對了同寅,時常要誇張幾句。人家不知就裡,覺得突兀好笑,叫他有譽兒之癖。殊不料這位靜甫先生的學問,究竟太腐舊了,聽見兒子說出來的話,並且偶然寫個小件雜作,自己全然不懂,反倒要請教起兒子來。質庵放了學政出去,很在河南出了幾個維新題目,可惜那裡的士子,頑固的多,不曉得他的好處,也沒甚麼大名望。厚庵在京,專喜結交新進,希冀遇著幾個知己。上次聽見。人家傳說粵東館有人在那裡演說,就要想去聽聽,偏偏被童御史喝散了,心中悶悶不樂,把童御史罵了幾百聲頑固。往後到處打聽,才知道是廣東寧有守演說的,就要去找他,又摸不著門路,接著自己又病了十多天的瘧疾,醫治好了,身體軟弱,不能出門。那天會試榜出,看見第五名,正是廣東寧有守,拍案驚喜,又動了訪寧孫謀的念頭。   次日天氣清和,身子也漸漸好了,能夠行動,便叫套車到欣勝寺。投進名片,原來孫謀不在家,他家人手持名片,出來說道:「魏老爺請。」厚庵不知道魏老爺是誰,只得跟了進去,及至見面,彼此通了姓名,還有那于力夫,也廝見了。淡然開言道:「敢問吾兄找寧孫謀何為?」厚庵道:「其實也不為什麼,小弟的意思,是背時到極處了,眼見得世路上的人盡是昏昏沉沉的,叫他醒又不是,叫他睡又不是,只知顧著一身,不曉得自己也靠著人家過活。譬如大房子倒了,那住在房子裡的人,能不壓死嗎?然而這種道理和人家說,沒有能聽得進的,還要被他笑以為狂。因此小弟時刻在後進當中留心,或者少年人懂得這個道理,好和他談談。有天聽得粵東館有人演說,什麼叫做演說,京裡的人,從極貴的中堂到極賤的車夫,都沒有聽見過這兩個字。不瞞吾兄說,小弟也還是書上看來的,因此留心要等這演說時候也來聽聽,豈知被那極頑固的童御史衝散了。後來小弟也生了病,並不曉得寧兄的住處,無從找起,幸而看見會試題名錄,才曉得寧兄中了會魁,慢慢打聽,今日才得來此,無意中又與吾兄相逢,還求指教一切。小弟是八股時代僥倖的科名,從前一物不知,自家覺得不妥,才托人在上海買了幾部時務書來看看,如今方知中國的學問一無足用。寧兄有心人,小弟渴想不止一日了,回寓時,還望吾兄代達誠意。」淡然連稱不敢,又道:「吾兄翰苑名流,小弟是草茅下士,寧兄雖則薄有虛名,還是新進之人,正要請教,少停等他回來,再同他到尊寓奉候罷。」厚庵問了淡然、力夫科分,沒有什麼年誼,當下就把自己名片留下一張,原來那名片背後,印了兩行小字,就是他的寓處。淡然接過來看了,夾在書布底下,厚庵就站起身來要走。淡然也不相留,送他登車而去。等到晚上,孫謀回寓,魏、于二人接著,見他滿臉的得意樣子,淡然便問:「今兒有什麼好消息,如此得意?」孫謀道:「我們的機會來了,此時且不必說,只是還少一個出場的大官兒。」淡然會意,便道:「有位于太史來訪你。」孫謀道:「那個于太史?」淡然把名片取了出來,孫謀一看,哈哈大笑道:「這是送上門來的買賣,真是找亦找不出的。」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于侍郎封章薦士 寧主政應詔陳言 卻說孫謀聽得于厚庵來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去找他。」細看片子背後。寫著寓南橫街東頭路北,次早便叫套車,拜于厚庵卡。不料去得太早、厚庵尚未起來,京裡的長隨乖覺不過,曉得他是新貴,小主人昨天去拜他的,忙請在客廳裡坐了,便進去回稟主人。孫謀踱到客廳一望,原來陳設不俗,居然也有張番菜桌子,幾張洋椅子,兩旁掛了些外洋的照像,如拿坡侖等類,一尺多長的照片俱有,曉得他是到上海買來的。暗道:此人也算酷慕新法了。停了好一會,簾子動處,厚庵衣冠端正的出來,兩人行禮敘坐。家人端上茶來,厚庵仍是送茶,孫謀道:「昨承枉駕,失迎之至。」厚庵欠身道:「豈敢!小弟聽得吾兄是當今志士,仰慕的了不得,特地拜訪,如今我們同在京城,可以時常請教,還望捐免了一切俗套才是。吾兄莫如寬了衣帽,到弟書房裡去談談,就在舍下便飯,不知帶了便衣沒有?」孫謀道:「便衣是帶的,今天有位朋友請吃飯,約在廣和居,賞飯是謝謝,倒不如我們同去一走。好在這位敝友,也是同志,吾兄料想也認得的。」厚庵問是誰?孫謀道:「張大軍機的世兄,表字伯能的便是。」厚庵鼓掌道:「認得認得,這是小弟極知己的朋友,吾兄眼力果然不錯,此人品行學問,件件過得去。雖如此說,現在時候還早,停一會兒同去不遲,還請吾兄換了便衣,到書房裡坐一刻。」孫謀道:「好極!」於是叫人把車上的便衣取來,換好了,同到書房。   只見小小三間,一派藤竹器具,眼目為之一清,架上幾疊洋裝書籍,也不見有什麼墨卷殿試策等類,孫謀肅然起敬道:「我公名下無虛,比那時下大人先生,真有雅鄭之別。」厚庵道:「小弟亦徒有其表,實在沒得什麼。學問,幸還自己知道世間各種學問,斷然不是幾句爛時文包括得了的。小弟雖不才,這些意見,卻能消融淨盡,倘承吾兄教導些當世之務,自覺尚能領會一二,只求不吝教誨方好。」孫謀謙道,「小弟學問也淺,雖然有一知半解,也是道聽途說罷了。吾兄有志講求,只要在公德上留意,至於科學的道理,我們連普通尚且通不了,不知道比起泰西人來,蒙小學能學全沒有?如今翻譯出來的書漸漸多了,其中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在乎各人自己領略。據我看來,亦很有些文理不通的夾在裡面,好像一幅錦繡,被他剪裁的割割裂裂,還有什麼好看。所以看翻譯書,也要自己有眼力揀擇才好。」厚庵聽他這篇說話,心裡很覺不錯,又問起他從前著的那部書來,孫謀道:「被幾位頑固老先生毀了板子,外間書坊裡不敢賣的了,底本我還有幾部,吾兄要看,叫人送來便了。」厚庵又問他有沒有新著作?孫謀答道:「有是有幾種,也不多,我專做時務條陳,積了一厚本稿子,前天托伯能兄轉呈與張老伯,正要取回與吾兄商訂商訂,我們明兒再細談罷。」   說話時,厚庵身邊摸出一個金錶,瞧了一瞧,見是十一點多鐘,就叫家人套車,兩人同上廣和居,主人已到多時,厚庵見還有一位,是盧尚書的世兄盧子瑜在座,還有一位卻不認得,問起姓名,才知也是新點主事楊慕樵。當下入席縱談,只有孫謀的話,滔滔不絕,說的盡是外國的政治,比中國政治好的去處。慕樵駁道:「你這話我有些不大相信,外國的政治那般好,為什麼法國的皇帝路易會被人家刺死,美國總統林肯會被人家用手槍打死,難道他們不曉得君臣的大道理麼?」孫謀道:「吾兄讀西史錯會了,法王路易,是專制的君主,猶如我們中國桀紂一般,大眾捉去殺了他,本是應該的。美總統林肯固然是好,但他一個人,跑到戲館裡去聽戲,仇家害了他的性命,這是出於不料。要知外國的皇帝。自以為和百姓沒有多餘的分等,百姓看得皇帝亦然,不像中國理學先生所講的,只有皇帝一面,沒得百姓一面,但是中外制度從古不同,自然不能通行外國政體。然而要國家強盛,總須要學他一二,我只佩服他們有團體,一樁事情,肯大家出力,不想從中取利。譬如中國學了那美國法國的百姓,有起權力來,還能安靜嗎?一定大家想做皇帝,你爭我奪,弄到後來,被外國人看出破綻,漁翁得利也未可知。所以共和政體是萬萬行不得的,只要想個法子,改了現在的各種弊端,學上人家一兩件好處,也就慢慢的強盛起來了。」慕樵點頭稱是。伯能、厚庵、子瑜三人,聽他說得和平近理,自然心上佩服。伯能看看左右,沒得外人,便低低對孫謀說道:「吾兄所擬條陳,家嚴極其賞識,想呈今上御覽,還須另謄一通方好。」孫謀肅然答道:「小弟原意想求老大人代奏,這都是當務之急,可以實行的,知而不言,亦是我們臣子之罪,且等老大人看過一遍,只要沒有違礙之處,小弟自當恭繕好了,求老大人代為呈進。」厚庵方知孫謀條陳,已有張公代奏,也自代為欣幸。便請伺他條陳內大略是些什麼主意?孫謀道:「頭緒極多,口述不來,況且事情關係很大,也不便預先泄漏,吾兄一定要知就裡,請飯後在駕敝寓,一觀底稿罷。盧兄、楊兄都是看見過的了,還求諸公切勿傳說與人,這是極要緊的。」四人諾諾答應道:「寧兄但請放心,我等正要待兄出來扶持中國,那肯破壞了這種大事業呢?」當下暢飲盡歡。席散之後,孫謀和厚庵同回寓所,把條陳底稿給厚庵大略看了一遍,就請淡然、力夫合謄一分,送于侍郎處。厚庵回去,就對他父親誇說孫謀的才學,又言張大軍機有保舉他的意思。于侍郎也十分欽佩。自此寧、于二人,結成了莫逆之交,天天往來不絕。   過了幾日,孫謀的條陳也抄好了,托厚庵轉呈侍郎于公,于公讀了一遍,雖有幾樁和自己的意見不同,也很賞識他的才氣。又因他是兒子的至好朋友,不免推愛及他,特誠請他吃飯。約了幾位老輩作陪,孫謀執子姪之禮。席間恭恭敬敬,沒有放言高論,因此于侍郎覺著他老成穩練,深喜兒子得了個益友。次日,侍郎從衙門裡回來,才脫去衣服,突然的張大軍機的少爺來見,侍郎出去相陪,伯能說:「家嚴再三致意,現在有位吏部主事寧有守,聞得和世兄交好,學問也好,人品也好,他的著作已上呈御覽,聖意很以他說的為是。老伯可否上個折子。保薦他一番,上頭必然立時重用,那時老伯也有光彩,不知老伯意下如何?」于侍郎道:「極承尊大人關照,寧君學問,兄弟也略見一斑,昨兒請他便飯,談了多時,卻也安詳純粹,正待要保舉他,又蒙尊大人這般關照,尊大人如此關切,真不愧為以人事君,不勝欽仰。這折子兄弟自當效勞,煩世兄回稟尊大人便了。」伯能稱謝,便找厚庵,厚庵已出去了,只得告退。   于侍郎送客回來,心中甚喜,晚間厚庵回來,父子商量,擬議奏折的底稿。侍郎寫了幾行,只覺得落套,就教厚庵起稿。看他坐在旁邊,凝思一回,颼颼的一揮就是一二十行,侍郎忍不住取過來,從頭看去,說的盡是時勢上面的話,還沒有說到薦賢,便搖頭道:「不妥不妥,從來做奏折的訣竅,總要開門見山,你想聖躬一日萬機,那有許多工夫來看你的這些閒話。」厚庵道:「父親主意錯了,這番薦賢的事,是極鄭重的,須要說到時局艱難,非倚畀這人不妥,皇上才看得他起。不然,和尋常保舉人一般,上頭還道是照例話呢!況且我們自己也要顯些本事,給上頭知道,這是極要緊的一個折子,不好草率的。待孩兒旦把稿子通通起好,再聽父親斟酌便了。」侍郎想想他兒子的話,倒也不錯,就聽他做下去,只見他接了稿子,又坐在那裡,凝思一回,又走到書房裡,查書去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天已二鼓,才把稿子送上來。侍郎從頭至尾,朗讀一遍,大喜道:「我起初看來只道鬆泛,那知接下去,一層緊一層,很得古文筆法,此稿也不須改動,待我明兒親自謄寫便了。」厚庵被他父親贊的洋洋得意,自己也覺如此方對得住孫謀。侍郎又道:「你也辛苦了,可去歇息,明兒找了寧孫謀來,看過底稿,我後天就遞上去。」厚庵告退自回臥室。   次日午飯後,果然約了孫謀來,其時于待郎足足寫了半天,把這奏折方才謄好,厚庵進來稟道:「孫謀已到。」侍郎袖了折稿出去會他,厚庵跟在後面。孫謀見過侍郎,作了一個揖,謝他保舉之情,然後侍郎將折稿交他細閱,孫謀接來看了一遍,又稱謝道:「老伯如此切實入奏,小姪感激難言,將來自當竭盡愚忠,以答主知而副厚意。」待郎聽了,自是歡喜。孫謀辭別回去,在寓預備奏對的一番說話,又和魏、于二人說道:「事尚可為,我但能稍有權力,總當薦舉二位,好幫我辦事,大家振作精神,整頓一番,我們中國,或者還能富強起來,也未可知。切不可存心推諉。」淡然無言,力夫道:「吾兄所言不錯,我等自當效力,決不推諉,只是才學短淺,恐怕擔當不起大事。好在兄為之倡,我等二人竭盡所有本事幫忙便了。」孫謀道:「甚好,就把預備奏對的話,和他二人商酌,淡然、力夫一齊吐舌道:「你是新進的人,說到這樣深處,恐怕有些違礙,不要把事情弄得決裂了倒不好。」孫謀道:「不冒險那得成事,我是備辦著好頭顱,試他喀畢隆刀,所以不要二位出頭,等到事情有了眉目,那時一心一意,同做起來便了。」魏、于默然不語。過了一天,打聽于侍郎折子已經進去,其實張大軍機早已安排定了,上頭覽奏,立時傳旨:吏部主事寧有守著於明日預備召見。到了次日,孫謀衣冠到朝房裡,自有人領了他進去,任他孫謀怎樣膽識,到了此時,也覺不寒而慄了。當時見了皇上,就按照禮數,行過了禮,息心靜氣,聽候諭旨。停了一會,上頭問下話來,孫謀從容奏上,這時不過奏陳大概,那知合了聖意,就一一追問下去。孫謀胸中本來熟悉,自然沒得一句對不上的,聖心大悅。奏對多時,聖上諭張大軍機破格錄用,賞了個四品京堂,預備內庭顧問。   當日退朝,朝臣裡面,紛紛議論道:「他一派邪說熒惑聖聰,將來國家一定受害不淺。」又有些八股出身的老先生,聽得他說什麼廢科舉,大家約會著上折子力爭。又有些裁官改服色的話傳揚開去,自然攻訐的人更多了,一時卻還未測上意如何,只算參奏他的預備科便了。孫謀也自猜著一二,曉得人家要和自己為難。況且張大軍機在朝,也是孤立無助,沒什麼人同他合得來的,只怕眾怨所歸,不甚妥當,因此對人分外謙恭,滿心想拉攏幾個同志,幫助自己。誰知人家都拿他不以為然,孫謀直弄得進退維谷,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行新政終成黨禍 漏法網巧遇知音 卻說胡志高在京供職,原想碰個機會施展抱負的,可巧遇著寧孫謀這班人,口口聲聲的鬧新政,恰巧朝廷召見他好幾次,不由的心中大喜道:「從此國家有了轉機了。」當即約了何意誠、泰新甫和孫謀相見,大家商量新政辦法,張大軍機知道上頭隆重他們,覷便又奏上一本,請在勤政殿設下幾張交椅,賜他們坐了,好商軍國大事。上頭允奏,從此孫謀天天上朝見駕,把胸中的學問經濟,一一展布出來,代上頭擬了多少旨意,樣樣事情都依著他的法兒去辦,通天底下的人倒也沒有說他壞的。孫謀自己犯疑,恐怕權柄太重,招人家的妒忌,因此上頭幾次要升授他官職,他再三力辭,又把幾樁緊要的事,交給京官中品高望重的人去辦,自己只在裡頭主持綱領,所以忌他的人雖然多,附和他的卻也不少。他所辦的新政,總不過是振興商務,開辦路礦,整飭武備,創設學堂幾個大關目,沒一件不是當辦的。內裡的事,有張大軍機這些人分任了去,外面的事,各督撫擔了責任,說不得也要辛苦一番。只是有幾位督撫,不免徘徊觀望,陽奉陰違,奉到旨意之後,並不認真整頓。被孫謀打聽著了,又面奏了上頭,下了幾道嚴旨,拿他們切責一番。其中卻有一位河南撫台,人甚開通,辦事出力,朝旨亦就拿他著實嘉獎。   其時江蘇李撫台,得了這個風聲,便想迎合聖意,上了個改科舉廢八股的條陳,上頭准奏。正待舉行,不料惱壞了一位大八股家舊學黨的領袖,姓褚名家駟,表字伯驤,向來是文名鼎鼎,少年翰苑出身,而今官拜尚書之職。他見朝廷偏聽了寧孫謀的話,忽然大變朝章,很不自在,如今又要廢去八股,越發對人私議,很有些違背話頭,卻被都老爺又打聽著了,特地參了他一本,說他違背聖旨,阻撓新政。幸而有人替他洗刷,得以無事,褚尚書經過這番風浪,再也不敢多話了。後來裁官的上諭又下來,什麼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僕寺、大理寺幾個衙門的官兒,又鼎沸起來,大家的議論都說:「我們好容易螢窗攻苦,掙扎得這個功名,餓雖餓不死,飽亦飽不了,只指望將來一步步薦升上去,內而侍郎尚書,外而封疆大吏,或者有個苦盡甘來之日。如今被他裁的裁,撤的撤,難道就這麼無故休致嗎?」正想會齊上本爭回,到底上頭天▉聰明,察邇見遠,果然又有上諭,叫他們等候路礦農工各局開辦之後,所有員缺,分別任使,大家才得安心。至於外省的官,本是幾年一調的,做好缺的,已經發過財,做壞缺的,是本不願意長做下去,聽見這裁撤的話,還不在意。那不在裁撤之列的督撫司道,見政府這般切實變法,卻都有些悚動的意思,不免把行新政的文書,雪片的發了下去,其實也不過敷衍搪塞,哄騙朝廷,一時那能夠改變過來。   閒話休敘,單說江蘇上海縣城裡,有一位老先生,姓齊名爾文,表字不虛,聽見朝廷這般舉動,歡喜的了不得。原來這齊不虛,本是個迂儒,生平沒有別的嗜好,就只看書呷酒,把那眼前的時務書,統通買齊,看了一個爽快。又把那紹興裝來的花雕酒,澆得心腸很熱,偏偏生在上海,正是那各國商務極繁盛去處,交涉事件也多,各省的信息,來往也靈,兼之報館林立,盡他寓目。妙在他有見解,曉得中國之事一言難盡,所以借著看書飲酒,以寄他的牢騷。一天早起,和一位守舊朋友,姓尤名效,表字則之的,同走出城,跑到大觀樓泡茶坐下。就有賣報的人,把五六張報在茶桌上一放,不虛隨手取來,從頭讀去,恰好是詔各省廢寺觀為學堂的上諭,不虛正襟危坐的恭讀了一遍,卻不住的點頭道:「庵觀寺院,本是極腐敗的時代遺下來的,枉費錢財,養些無業之人,甚至窩藏匪類,邪盜姦淫等事,總出在這裡頭。官吏不知裁廢,還要扶助他們,算做功德,你道可笑不可笑!如今改做學堂,真是化無用為有用,這不是聖人明見萬里,那能知道這般辦法?我總認定是寧先生的主意。」尤則之聽他這派謬論,大為動氣,本來是不肯看報的,要想駁正他,只得順手取過報紙來,把上諭看過一遍,卻因是上諭,不敢說什麼,只罵姓寧的不該蠱惑聖聰,辦這些學堂出來,占去科舉地步。況且庵觀寺院,都是先朝敕建的,好把來一概廢掉嗎?只你佩服這姓寧的,同著了迷一般,我卻不來佩服他。   原來尤則之雖然是個讀書人,專喜結方外交,很迷信些什麼修練說法,正是齊不虛所深惡的。只因他心地無他,又是多年酒友,不肯輕棄舊交,所以還常常同在一起吃酒。但是談到時務上頭,兩人總要抬槓,弄得面紅耳熱,沒奈何才開交哩。這次不虛聽他駁的沒理,只當沒聽見一般,不則一聲。則之見話不投機,起身告別,下樓自去。不虛也不留他,仔仔細細把那幾張報看過,才曉得政報館要改為官報局,自言自語道:「本當如此,這樣看來,上下通氣,我中國或者還有振興之一日。」一個人空歡喜了一回,獨自一人踱到酒樓喝酒。   看官!你道這政報館,是那個開的,原來就和孫謀同伴會試的來孟實、鄧亦虛二人開的。魏淡然也有股分在內。他二人主意,不過想開通民智,並沒觸犯忌諱的話頭,各省督撫都肯替他札派行銷,就是京中大老官看得還合式,想把來改為官報,一半也是迎合孫謀的意思。這時孫謀既然說動了聖意,真是君臣魚水,言聽計從,孫謀又叫淡然上了個創辦譯書局條陳,上諭准其開辦,賞給他五品京銜,就做了譯書局的總辦。于力夫也賞了個六品銜,做了譯書局的提調。和孫謀交好的于厚庵、胡志高諸人,都得了什麼軍機章京上行走,並准他們參預新政。接連就是改圜法、修道路、廣郵政、練水軍、造戰艦這些上諭,一樁樁都被齊不虛看得清切,只當件件可以實行的了。因此,興致也就鼓舞起來,不覺多吃了幾壺酒,又呷了兩瓶薄荷水,年高的人,肛裡擱不住一寒一熱的攪,回去之後,第二天就生起病來,頭暈發燒,臥牀不起,不能再到大觀樓看報去了。病了一個多月,才漸漸的好起來。   原來不虛住在城裡,素性孤介,除一二酒友之外,並沒他人往來,那知外面的事。除吃酒外,又不肯浪費銀錢,所以有些報,都是在茶館裡順便看的。這天病好之後,正要出門,打聽都中消息,卻好他一位同學,從京裡會試回來,特地來拜。不虛接見道:「老同學,今科委屈了。」他這同學姓洪,名開明,表字子蒙,是一位極開通的朋友,會試不中,原想謀個學堂館地安身,在京候了許久,見寧、魏事敗,這才出京回來。當下聽得不虛慰藉他,倒觸動無限牢騷,歎口氣道:「先生不須說起,現在的科名,得了也沒甚意思,你看寧、魏二人,那樣了得,鬧到如今,始終犯了個叛逆大罪,雙雙逃到外國去了,徒然害死了許多有用的人才,真正意想不到之事。」不虛聽了他話,猶如一盆冷水,從頭灌下,詫道:「那有此事,莫非你造謠言嗎?」子蒙道:「老先生,你沒見報麼?這是通國皆知,我造什麼謠言呢?」不虛道:「真的麼?這也難怪我,我自從前月底便沒看報,一直病了個把月,那裡會曉得外面的事呢?今天正打算出去探聽探聽消息,卻好遇見了你。好極,你替我把北京城裡近事,仔仔細細談給我聽聽。」子蒙就把孫謀怎麼在京存留不住,怎麼要想到上海管那官報局,怎麼上頭不信他了,就有許多官員奏他謀反,沒法的跳上火車、坐了公司船,前赴外洋。朝廷查出同黨幾人,一並正法,還要行文外國,捉他回來。幸虧外國的宰相,替他辨明心跡,後來才算得沒事,真正險哩。不虛長歎一聲,道:「這是國家的氣運,說他則甚。」不提兩人閒話。   且說孫謀果因在朝為舊黨所忌,刻刻自危,虧他同志的人多,自己又不吝錢財,買服了上下齊心,所以一有風聲,就能預先知道。一天有人來報:「寧先生快走罷,有人告你造反。」孫謀聽了,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起身,騎馬出城。原來他早已曉得風聲不妙,這條路是預先打算好的。當下上了火車,只見淡然、力夫已在隔壁艙內,彼此都不招呼,像是不認得的一般。到了天津,碰巧有個公司船正待開出外洋,三人才上了船,那裡拿他的兵,已拿了北洋大臣照會,定要上船搜尋,又虧船主不曾答應,只得罷手而去。三人見船主異常感激,船主便留他三人在自己房間左近住下,可惜彼此言語不通,不能細訴衷曲。   且說此時寧、魏、于三人,既脫離大難,聚在一處,商量投奔之所。孫謀道:「我們到東京,是不妥的,那裡同志雖多,但是中國公使在彼,怕有不便,還是在橫濱上岸罷。」淡然道:「不錯,我們在橫濱做些買賣,也可以將就度日,只是本錢不多,將奈之何?」孫謀道:「不愁,我們只要碰著幾位同志,就好想法子的。」力夫回首中原,不禁淒然淚下說:「我們雖然跳出火坑,家中的父母妻兒,株連起來,都是死的。」孫謀道:「不妨,我想我們不過為人陷害,又沒犯什麼大罪,就是辦起來,也是罪不及孥的。況且你更沒有逆跡,怕什麼呢?我只愁京裡幾位熱血朋友,慘遭殺戮,實覺傷心得很。」說罷,也淌下淚來。淡然為人,本來多情,聽了這話,更是難過,當時相對黯然。只見那海裡的一帶秋山,也覺愁雲慘慘了。孫謀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來道:「我們做的事,那一件不是為國家盡忠謀劃的,如今被讒逃走,豈可就這般無聲無臭,埋沒了一世英名?我想到橫濱先開個報館,把同人一番熱心,先替他們表白一番,也叫後世知道我們的冤枉。你二位意下何如?」淡然、力夫聽了,俱各贊成,況且淡然又是文學專家,那有不願意做這事的,三人計劃一番,主意已定。   次日船到橫濱,不免大家上岸,覓個旅人宿先行住下。就有些同鄉知名的,彼此相訪。孫謀談到開報館的話,情願資助的人,卻也不少,於是就一面經營起來。亞東同洲之地,往來既近,信息也靈。忽聽得于侍郎下了天牢,又聽得胡何諸人均綁赴西市梟首,三人得此消息,不免大哭一回。又聽得華尚書方郎中,都因自己那樁事,朝廷異常寵任。三人又是一場憤怒,恨不得口誅筆伐,一泄胸中之氣才好。   那天于、魏出去看房子,安放新置的印書機器等件,孫謀獨坐無聊,寫了兩首歌詞,譜人琴中,自抒憂憤。不料適被東方仲亮聽見,彼此敘談起來,才知真是同志。又問出賈希仙蹤跡,只怕已經不在了,未免又是傷感一陣。仲亮問及孫謀為何來到橫濱?孫謀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和你細講。」二人入坐,談了一回,卻好于、魏二人回來,孫謀指示他們,彼此見面,不但同志,又且有希仙一層交情在內,覺得分外親熱。然後孫謀把自己在北京所做的事,一一細說出來,仲亮聽一節,贊一節,聽到後來,不覺目裂髮豎,歎道:「先生這番作事,雖然可驚可喜,只是還有些兒錯處。」孫謀呆了一會,心中詫異道:「我有什麼錯處,倒要請教。」正是:   中朝黨獄方逃網,海外同心又責言。   不知所言云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別有逋逃藪 旅人宿相逢患難交 卻說東方仲亮聽完了寧孫謀述的一番事業,批評他有點錯處,孫謀不服道:「倒要請教。」仲亮道:「先生大名鼎鼎,果不虛傳,所行各政,那有一件不是當辦的,本沒有什麼錯處,只是先生的主意,專注在朝廷,卻沒想到百姓一面。」孫謀道:「我怎麼沒想到百姓一面,士民上書,工商發達,農學講求,又叫牧令教養百姓,這不都是在百姓一面用意嗎?」仲亮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學堂未曾開辦,人民資格不及,就叫他上書言事,不是揣摩中旨,就是混說是非。中國的工人,固然沒有製造本領,聽人指使的商人,也沒有合群之力,農夫更一意守舊,牧令看得做官猶如做旅客一般。先生事事求其速成,不在根本上搜求,那能成得大業?外國政治家的精神,恐怕不是如此。先生要能不做官,只在民間辦辦學務,多幾位同志,一處處開通民智,等到他們百姓足以自立,自然中國不期強而自強。而且還有一說,替一家做事是私德,替萬姓做事,才是公德。先生你錯了念頭,徒然枉送了自己的身體,並且害死了許多好人,這不可惜嗎?」   原來仲亮是和賈希仙一派的宗旨,不甚以寧、魏為然的,所以發出這番議論來,卻把孫謀說得動膽驚心。半晌方才答道:「我也是過於熱心所致,明知自己的錯處,現在也沒法的了,只好把這個宗旨,一總放在做的報上去,指望將來轉移社會便了。」仲亮點頭道:「這話很是,還有一樁事情可以做得,我們海外殖民,只要有了基業,怕不能獨立麼?」孫謀大笑道:「仲亮兄,你這話亦錯了,現在那個島那片洲不被歐美強國占了去,你還想做什麼探地的哥侖布,合眾的華盛頓呢?」仲亮道:「不然,我們經過的那個仙人島,就是極好的一片殖民之地,只銷用力經營便了。我和希仙大哥在海船上,籌畫過一番,可惜到毛人島失散了,如今獨力難成,不知先生肯贊成此議否?」孫謀大喜道:「原來世間還有這一片乾淨土,卻被你們找著,也好算得是哥侖布復生了。我情願助你們一臂之力,只是資本不足,打不起輪船,辦不齊軍裝,約不到同志,如何是好?」仲亮道:「不妨,我們在仙人島得著的珠寶珍物不少,變賣起來,富堪敵國,還怕做不成大事業麼?」孫謀甚信其言。   正在談得高興,外面陡然腳步聲響,有兩三個人走了上樓、寧、魏各大吃一驚,只當是警察兵來捉拿自己的,大家站了起來,及至三人走進門時,仲亮連忙招呼,叫他們過來見寧先生。寧、魏、于和那來的三人,各各行禮,彼此通問姓名,才知道正是盧太圜、鄺開智、歐孟核三位,和仲亮是一起的。寧、魏、于把心放下,只是屋子裡擠得滿滿的,大家敘談一會,就商量自己賃屋居住。仲亮道:「我們初到此地,實在不知道本處情形,雖然英國話懂得幾句,也只勉強應酬罷了,那能和他們交際呢!」孫謀道:「不妨,這裡店主人藤田先生,倒是一位豪俠之士,同他商議,定有主意。」仲亮也以為然,於是兩人同到藤田先生房裡,仲亮取出逕寸的珠子托他代售。藤田先生見了,著實贊歎道:「可惜我們日本,沒有人愛重這個東西,這要售與英國人,方能得價,我替你轉售便了。」當下略談數語,藤田事忙,兩人退出。   隔了數日,藤田約仲亮去談道:「那珠子售得三百金鎊,你還有什麼珍寶,可以代為轉售的?」仲亮把身邊攜帶的珍寶,取出一大包來,托他銷售,那知一候十幾天,沒得回音。半月後才見藤田回來,對仲亮說道:「我受了你的托,逕往東京,遇著英國一位大商家,專門搜羅珍寶,我把東西與他看了,他喜歡的了不得,一總賣了五十三萬鎊。恭喜你是位大富翁了,金幣在此,請你點收。」仲亮大喜道:「極承代勞,應當酬謝。」藤田道:「大可不必,我待朋友向來如此,從不受謝的。足下遠客敝國,又且同伴人多,用錢的地方很多哩。」仲亮那裡肯聽,定要酬他一萬鎊,藤田把來捐入學堂,做了個紀念,這是後話。   再說仲亮既有了錢,就想創辦大事業,送了寧、魏、于三人五萬鎊,一面開起報館來。他卻存了個取仙人島的念頭,到處結交豪傑,東京、長崎、神戶各處走了好幾遍,結識了中國志士不少。孫謀因恐警署拿他,逃往蘇格蘭去了。淡然、力夫任了報館的事,幸而又結交了日本一位伯爵,方能沒事。仲亮一天在東京旅人宿,和歐孟核恁窗閒話,忽然看見一位西裝客人進來投宿,仔細看他面貌,卻非歐人,也井非日本人,倒很像中國人,嘴邊鬚眉如戟,神氣生得甚是嚴毅,仲亮是有心人,豈肯當面錯過。一會兒那客人上樓來了,仲亮約莫著他已經佈置好臥室,便去拜會他。那人定睛把仲亮打諒一番,忙陪笑讓坐道:「足下莫非也是中華來的麼?」仲亮聽他口音,正是同鄉,連忙通問姓名,才知他是肇慶人氏,姓黎名滔,表字浪夫,在日本多年,不預備回鄉的了。二人細談起來,竟亦具有同志,仲亮漸漸吐露衷曲,說出同伴賈希仙一番離合,黎浪夫大喜道:「原來足下就是賈兄同伴,記得賈兄對我說過,有同伴四人,在毛人島失散,只怕已葬海魚之腹,誰知天相吉人,一般沒事,倒在此處不期而遇,真是萬分之喜。」仲亮失驚道:「黎兄那裡見過賈希仙來,他已經死在毛人島裡,怎麼還有他來」?浪夫道:「千真萬確,這賈希仙不是湖北人,後來同了什麼寧孫謀幾個人到中國上海遊學,後來他同姓寧的兩下失散,不合飄流到我們府裡,題了反詞,被官府捉去,江中遇著足下,劫到山寨,同謀大舉的麼?」仲亮拍掌道:「正是正是,到底吾兄在那裡遇見的。」浪夫道:「不瞞你說,我是落魄外國,經過許多驚風駭浪,聽得近日外人議論,我們這華人都沒立腳地位哩。因此打定一個主意,一定要興起中國。東奔西走,沒有做成一事,幸而在舊金山,遇著了賈兄,承他一見如故,現在商量大舉。他囑咐我到中華訪探情形,覷便招羅幾位同志。我這裡有個舊友吉田亞二,是位命世英雄,我今天去探望他,沒有遇著,他家裡人說,是到佐渡去了,只得待他幾天,見著後,商量行止。」仲亮舉手加額道:「天幸賈大哥不死,我們事有可為。」浪夫道:「足下欲大何事?」仲亮道:「弟欲得一殖民根據地,再圖他業,除非和我賈大哥同謀不可。弟急欲去見賈大哥,懇你指引,便多感盛情了。」浪夫道:「賈兄現在布哇,行蹤無定,聽說就來東京的,美洲去不得,那裡禁止華人上岸,甚是利害。賈兄和一位宮俠夫兄,也想離開彼地,來投日本。依我說,足下還是安居在此,自會遇著他。」仲亮點頭稱是,就領歐孟核和浪夫相見。   自此仲亮添了同伴,膽氣更壯了一倍,過了幾天,浪夫打聽得吉田亞二已回,約了仲亮、孟核去訪他,三人一路同行。這時正值暮春天氣,說不盡六街三市,一派繁華光景。到得吉田亞二住處,原來一帶柳陰環繞宅邊,芊草半區,落花幾片,分外幽雅。彈扉進去,卻見樓下一排三間房子,裡面擺滿圖書,一把純鋼佩刀掛在壁間。吉田下樓招呼,仲亮見他是五短身材,一種精悍之色,現於眉宇,年紀尚輕,不過三十多歲光景,當下用英語通問姓名,才知他號重正。主人見仲亮、孟核都是中華人,欣然款待,家人送上茶煙,大家敘談起來。浪夫表明賈希仙仰慕的一番話,吉田道:「我久聞此人是個英雄,要興亞東,恐在這人身上。況且還有三位輔佐,何愁事業不成?現今歐美風雲,橫被亞陸,敝國地方雖小,卻能獨豋國旗,雄扼遼海。只貴國到如今還是守舊不肯變法,恐為列強所並。你們都是一般的國民,也當動念,我願助一臂之力,不知諸君能創立些基業不能?」浪夫、仲亮再三稱謝。浪夫又把奉了希仙命,要到中華去探聽情形的話,告知吉田。吉田大喜道:「我也正要到貴國去遊歷一番,你且先行,我五月內必到香港,那時再會罷。」三人少坐一會,也就告辭。   次日浪夫起身,仲亮、孟核送他上了火車,才回旅宿。不到一月,只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個亂黨,正法在廣州了,二人猜著,定是黎浪夫。仲亮就去拜訪吉田,要想探個確實信息。誰知吉田已於月前出門去了,他家裡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處,只得罷休。回到寓處,只見兩個警察兵,正在門前巡邏,二人很覺詫異,只得硬著頭皮踱了進去。剛跨到樓上,忽見裡面走出一個人來,仲亮眼緊,仔細一瞧,失聲道:「哎喲!你不是俠夫老弟麼?」那人也失聲道:「你莫非就是仲亮二哥。」當下三人大喜,仲亮急問希仙在那裡,俠夫指著裡面道:「就在那間臥室裡。」說罷,三人一同進去,希仙出迎,各人見面,悲喜交集,談起別後情形,仲亮把海中鯨魚的利害,告知希仙。希仙也把大鳥救出的事,訴說一番,各慶更生。正在談得有味,店主人領了警察兵上樓查看道:「中國公使,說有個欽犯賈某在此,莫非就是你嗎?」希仙挺身道:「我正是賈某,只是貴國警署,也犯不著替敝國拿人。」那警兵道:「我們並非替貴國辦案,只是要請你到署裡走一趟,問個端的,才好容留。」希仙並不推辭,立即起身同他去了,宮、歐三人也下樓委同去,警兵不允,只得在外面打聽。   且說希仙到了警署,把自己從前的事訴說一番,日本官員都文明不過,知他無罪,立時釋放,這才大家放心,商議進取。仲亮把遇著寧、魏的話,敘說一遍,希仙道:「我早已見著淡然、力夫了。孫謀是在蘇格蘭著書諷世,他們另有一種宗旨不必強他所難了。」仲亮又把要取仙人島的一層意見說出。希仙道:「你話雖是,只是我的意思還想,在祖國做些事業,黎浪夫遇著沒有?」仲亮道:「遇著的。只是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名亂黨,正法在廣州,弟疑心就是他,只怕凶多吉少。」希仙大驚道:「果然如此,那還了得,只怕未必是他。況且他從沒有到過中國,那裡會有人認得是他?我如今要想到澳門去走一趟,我有好些同志,在橫濱山下十九番地,那裡算個總議事處,你們可到那裡聚會。大圜、開智也在那裡,只仲亮弟同我去便了。」三人唯唯惟命。   次日希仙和仲亮諸人同上火車,分路自去。希仙亦就坐了廣東丸逕到澳門,會著許多同志、打聽浪夫消息。在澳門住的諸人,都役知道浪夫來到廣東,又且聽說廣州正法的亂黨,乃是柳州起事的魁首,不關浪夫甚事。希仙然後放心,就和仲亮同赴香港。正待上岸,巡警兵已到,先把他行李一翻,見有兩把日本刀,又有一萬金的鈔票,就把他二人捉住。一會有一個官來審問他,為什麼帶刀?希仙道:「我們在日本住久,日本人帶刀,天下皆知。」又問:「鈔幣何用?」希仙道:「這是旅費。」那官道:「你是富家嗎?能帶這些鈔幣出門麼?」希仙道:「我是朋友送我的。」那官不則聲,仍替希仙裝好,說:「政廳吩咐拘繫你們。」希仙沒法,只得和仲亮坐車同到警署,進門已是黑暗,走了一帶迴廊,有人開了一扇鐵扉,把他二人送進。希仙是嘗過這種滋味,不以為奇,仲亮那曾經過,到了此處,不覺放聲大哭。正是:   天羅地網安排就,志士仁人一例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述幻夢改弦易轍 假經商隱姓埋名 卻說仲亮不勝監獄之苦,大哭一場。希仙笑道:「你怎麼露出兒女子的情態出來,這點兒苦頭,都不能吃還想辦什麼大事?告訴你罷,這是外國監牢,他們定是誤會了,不知把我們當做什麼人,到了法庭,自然昭雪,斷沒有斷頭之罪的,儘管放心便了。」說得仲亮轉悲為喜,也很慚愧。希仙又道:「向來監裡的規矩,沒有同黨同監的,我們這個際遇,已比別的囚徒不同。」話猶未畢,只見警吏破扉而入,也不言語,拉了仲亮便走。仲亮跟他到了一處,一般又是一間,裡面卻早有一人坐在那裡看書。仲亮定睛一瞧,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東京遇著的黎浪夫,因警吏在旁,不敢打話。一會兒監門關了,兩人低聲各道人監的情由、仲亮才知浪夫,結識了無數英雄,路過香港,也因廣州有亂黨的警信,兩廣總督有照會到香港,凡有遇著形跡可疑的人,幫同搜查,所以一般也收了監。浪夫聽說希仙已來,大喜道:「吾事濟矣。」仲亮問其所以,浪夫卻不肯說,但道將來自有分曉,不須細問。三人在監裡過了四日,那天一早,有人開門進來,叫他們去洗澡,又對仲亮道:「今天你好和你的朋友見面了。」浪夫道:「我也同去。」於是二人同見了希仙,希仙不免又問浪夫別後一番情形,三人商議對答問官的話,一會兒果然傳審,同監的人都勸三人更換了華美的衣服再出去,誰知那審問處,就在獄旁,不上幾步,已經到了。後面卻有兩個持槍兵士跟著,上面有官員三人,一是英官,一是日本副領事,一是翻譯官。英官設了公案,坐在上面,還有個判事官,同日本副領事及翻譯官坐在下面,警視總監和警部長官兩面挾著賈、黎等三人,背後還有兵士六人,跟著站在後面,審問的話,無非說他們是亂黨,三人不服,爭辯多時。希仙把來蹤去跡,一一說明,浪夫、仲亮也說得明明白白。問官問過日本副領事,知道他們說的日本情形不錯,問官仔細推敲半天,方肯免他們的罪。就叫警部長押他們搭日本西京丸回日本去,不得逗遇香港,三人嘿然,情知拗他不過,只得收拾好隨身行李,同上輪船。這船當日就開,三人無奈,只得仍回日本,以圖再舉。   浪夫談起結交的許多志士來,希仙原也聞名的,算起來同志已有二三百人光景。回到橫濱,人總議事廳,盧大圜、鄺開智、歐孟核、宮俠夫都在那裡,還有許多人,是東方仲亮沒見過的。當下大家商議,總想據片土地,安頓多人,再謀興亞。仲亮獻策道:「據小弟的愚見,還是打造兵船,直取仙人島。得了這個基業,何愁立腳不牢,好好經營起來,可成大事。況且這島中上下昏愚,迷信神道。古人說得好,道是『兼弱攻昧』,這昧弱的島國正好攻取,虯髯王扶餘正是此意。」幾句話,說得希仙心動,浪夫卻不以為然道:「我們起先的宗旨,那裡單為這一島,仲亮兄的話,弄得大眾離心,我是第一個不願意同去。」當時,盧、鄺諸人都和仲亮是一條心,新結交的同志,也有說浪夫話不錯的。希仙道:「眾位且免爭論,待我主意定了再講。」於是大家不歡而散。   希仙回到臥房,很費躊躇,左思右索,沒得主見,倘若聽了仲亮的話,從此僻居窮島,也沒甚麼趣昧﹔倘或聽了浪夫的話,那是萬萬不能成事,只不過留下個身後之名罷了。從來人的腦筋裡,常轉的事,往往形之夢寐,希仙這兩種念頭,委決不下,睡著了便做起夢來,恍惚見浪夫跑來說道:「兵馬已齊備了,請大帥登壇命將。」希仙大喜,就覺得左右有人拿些戎裝甲冑,給他穿上,門外一匹黃驃馬,已備好了鞍橙,在那裡伺候著。希仙跨上馬,就有好些兵丁,前呼後擁,將他送到校武場。只見族旗飄豋,槍炮成林,一個個統領帶著隊伍,都按照軍禮上來迎接。希仙和他們廝見時,原來都是舊時同志,東方、盧、鄺諸人,也在其內,不覺揚揚得意,同上將台,一一派定執事,調遣他們分五路進襲中原。東方黑上來稟道:「這裡到中原隔了一條大海,沒有戰艦,又且糧草不繼,前行甚是可慮,不如暫且休兵。」話言未了,左標裡閃出一員大將道:「我軍鋒銳正盛,趁勢可以略地攻城,紅旗報捷,轉眼可待,這廝擾亂軍心,應當處斬。」希仙舉目看時,原來這大將就是黎浪夫,希仙道:「東方將軍說沒有戰艦糧草,這話倒也不錯,恕他初次犯令,就把這置備戰艦糧草的事,交給他去辦,將功折罪便了。」黎浪夫無言而退。一會兒東方黑覆命,戰艦糧草都已齊備,希仙祭旗登艦,不消一刻,已抵潮州口岸,只覺自己的戰艦,一共只有十來號。希仙傳令將大炮對著岸上轟去,只見黑煙四起,岸塌城崩,大家奮勇爭先,捨舟登陸。霎時間就把城據住,開筵慶賀,一片歡聲,和著那軍樂的聲音,聽了非常暢快,隨又傳令直搗省城,飛馬出去,約會昔日的同志,一同起事。   正在得意的時候,深馬報道:「大帥!不好了!中原皇帝聽得我們據了潮州,天顏震怒,命曾開元做了大經略,統領十萬大兵前來迎敵。英國的水師,由海裡前來助戰,法國的陸師亦由陸路上殺來,四面圍逼,離城只三里路了。」希仙聽報,不禁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黎浪夫道:「主帥休得驚慌,自古說:『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這有什麼害怕的。」希仙一想,覺得此話不錯,登時膽氣壯了許多,傳下號令,準備迎敵,將士個個磨拳擦掌,勇氣十倍,一聲吶喊,兩面交鋒。誰知才開了一仗,黎浪夫被擒去了,希仙正在發急,忽又聽得外面槍炮聲響,連忙帶了全隊人馬,捨命迎戰,炮子和雨點般的打來。東方黑上前稟稱:「主帥不好了,我軍子彈用完!」說時遲,那時快,一轉眼間,兵勇已剿滅殆盡,單剩東方、盧、鄺、歐、宮五人,不由的拋下軍器,束手受縛。   希仙氣憤填膺,卻見座上的官員大聲喝道:「你們這班死囚,自外生成,屢逃法網,這回被我拿住,有何話說?」希仙怒目上視罵道:「我們是要強漢種的,那裡算得造反!」說完,上面又一位官員道:「這班死囚,還有什麼話和他講,早些解他京裡去辦罪便了。」就見有幾個強壯的兵勇,把他們打入囚車。真是夢境迷離,不多一刻已到京城,傳說聖旨下來,謀反大逆,不問首從,一概凌遲處死。果然又有幾個劊子手的人,把他們衣服剝去,用繩索捆綁了。許多人簇擁著,到了市曹,監斬官吩咐了一聲:「剮!」只見劊子手舉起明晃晃的刀,照准他的心口刺將下來。他經此一嚇,不禁「啊喲!」大叫一聲。誰知這一嚇,倒把他嚇醒了,原來是黃粱一夢。睜眼看時,窗前煤氣燈一星微明,自鳴鐘正打三下,自己心頭還是突突跳個不止。定了一定神,自己尋思道:這是我自尋苦惱,如今時勢,還要去想興什麼中華,豈不是背時嗎?所以和愚人談起,他鼻子裡都是笑。和聰明人談起,他雖然附和,還是將信將疑的。眼前同志,算起來只有黎浪夫是個真知己,他東奔西走,依然沒得一些頭緒。據我看來,足算做得到,也只同夢境一般,不如息了這個念頭,依著仲亮的話,到仙人島去做些事業為是。   主意打定,次早約齊同志,把夢境述了一遍,說出自己的悔悟來,勸大家決計走仙人島那條路。仲亮諸人大喜,浪夫大怒道:「我從前認得你,只當你是一位豪傑,原來庸懦無能,天大的事,竟至為了一個夢,就打退了念頭,可恨可惜。」希仙歎道:「人生幾何,只這般聚在一處談談,成不得甚事,也是枉然。可巧有這仙人島一個好機會,我們到那裡,創個基業,進戰退守,未可限量,不勝似飄流四方,寄人宇下麼?現在的英雄,只會說大話,櫻花易謝,弄到垂白無成,那時悔之晚矣!」浪夫不語,憤然而出。希仙道:「有和賈某同志者,一齊舉手。」舉手的有三十三人,希仙道:「承諸君不棄,肯隨賈某渡海,只是此去,風濤險惡,兵機利鈍,不可預知,萬一遇著困苦危難的事,諸君不要後悔。」當下大眾誓死相從。   希仙和仲亮、俠夫商議道:「我們渡海,雖然已有三十多人,究竟人頭還嫌少,做起事來,恐怕不夠。」仲亮道:「大哥之言極是,我們中國同志,究還不少,須得有人到內地去囉致他們同來。只是大哥中國去不得,我和俠夫走一趟罷,還不至於遭禍。」希仙道:「這話不錯,你倆就扮做商人,略略辦些貨色,趕緊內渡,如遇同志,隨時陸續資助來東,免得惹人耳目。」二人會意,立即辭別希仙,乘輪內渡。於是仲亮改姓方名朔,表字子東。俠夫改姓虞名臣,表字子粥。兩人附了吳淞丸,直駛上海。登岸後,就在中和棧裡住下,初意打算先開一爿洋貨店,無奈到處訪問,卻遇不著一所空房子。   原來方、虞二人,是要局面闊大,可以照耀人的耳目,價錢貴些,倒不妨事。子東在上海住了半月,才知道上海風氣,有一種掮客,都在茶館裡替人家談買賣的,就和子弼商量,要找這種人,和他談談。子弼道:「我只聽見有珠寶掮客、古董掮客、洋貨掮客、地皮掮客,卻沒聽見有房子掮客。」子東道:「難說,你可曉得,租房子也是個交涉噓!將來口岸送給外洋,就有口岸掮客。省分割給外洋,就有省分掮客?鐵路礦產賣給外洋,就有鐵路礦產掮客?這租房子,雖是小事,怎麼沒有掮客。」說得子弼大笑不止。   二人閒著沒事,便踱到四馬路四海昇平樓茶館裡閒逛。只見那座扶梯,上上下下的人,絡繹不絕,茶桌上三人五人,坐得都是滿滿的。子東心上躊躇道:「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麼?」於是二人,也踱上了樓,占了一張桌子,閒談品茗,偶然回頭,卻見隔壁台上有兩個人偏偏在那裡談得熱鬧,說的話,彷彿是一處地皮,要賣三萬銀子。仔細聽時,一位是寧波口音,他那神氣,有點土頭土腦。一位正是上海口音。子東候他們談論多時,不由得上前打個問訊,那上海人連忙站起身來招呼。兩人通問姓名,原來這人正是地皮掮客,姓甄名尤,表字叫做滑甫,一般也是海虎絨馬褂,醬色寧綢袍子,金絲邊眼鏡,嘴裡銜枝雪茄煙,假象牙的煙嘴。當下子東道:「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方才聽見仁兄在此談地皮的交易,料想這上海租房子規矩,也是內行了,特地過來請教請教。」滑甫滿面笑容道:「子翁要租房子,不難,小弟肚皮裡的房子,少說也有一百幾十所,大的小的,西式華式,開店住家,悉聽尊便,府上是那裡,還是開店,還是住家?」子東道:「敝處廣東肇慶府,這回打東洋販貨回來,要想開個店。」滑甫把子東打諒一番道:「看不出子翁到過東洋,怎沒有一些洋派?」子東道:「小弟是買賣場中人,那裡敢沾染習氣。」滑甫贊道:「可敬可敬!那邊桌上坐的,不是貴同伴麼,請過來談談,我們並桌罷。」子東招呼子弼過來,二人對面應酬了幾句套話,那寧波人起身要行,滑甫一手攔住。正是:   慢道卜居只容膝,須知吃飯有空心。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興源店豪商款友 揚州城俠女訪仇 卻說寧波人辭別要行,掮客甄滑甫一手攔住道:「才翁,何必急急,我們難得遇著二位子翁,海天春吃番菜去罷,小弟的東。」寧波人謝道:「改日再擾罷,今天有事,不得奉陪。」滑甫只好聽他去了,那精神卻全副注在方子東的身上,再三問明於東寓處,又問他帶些什麼貨色,子東一一告訴了他,也就問了他的住處。他道:「小弟是寄居在後馬路如意里,一個朋友號裡,是天天不在寓的。要找時,一點鐘總在海天春,不然,就是金穀香,三點鐘就在這昇平樓,夜裡頭就說不定。總不過是酒局和局。」子東不懂道:「甚麼叫做和局。」滑甫抿著嘴兒一笑道:「和局就是堂子裡碰和,別省人叫做打牌。」子東才得明白,這一問不要緊,卻被滑甫把子東看成個曲辮子,越法想多賺他幾文了。當下滑甫約子東即晚清和坊四衖沈紅卿家吃酒,九點鐘會,當下惠了茶鈔,同下樓去。滑甫還有應酬,拱手而別。子東對子弼道:「此刻離九點鐘還遠,我們須打點底子方好。」可巧走過杏花樓廣東館,二人便吃了四客宵夜,又到昇平樓吃茶。這時更不比白天吃茶的人七上八下,更來得多了。還有些賣物事的,口中吆喝著,鬧得人頭暈眼花,窗子關上,煤氣燈火逼著,直熱得坐不住,二人只得仍舊踱下樓來。子弼道:「我們還是回棧去歇歇罷。」子東點頭。回到中和棧裡,方才坐定,請客條子已到。二人只得重複下樓,打聽了路逕,踱到清和坊沈寓時,已是高朋滿座,無非是絲商茶商,洋行買辦一班客人,大家叫局陪酒。方、虞二人,也只得湊熱鬧,一家叫了一個小先生。滑甫是不用說,本堂之外,還發了好幾張條子,耳旁裡只聽得娘姨大姐把甄老爺叫得應天價響。二人叫來的小先生,只淡淡的坐一會就去了。席間談起房子的事,滑甫約定明日兩點鐘在昇平樓會齊去看,有棋盤街一爿店面,三幢樓房,局面很大,子東大喜。   滑甫又道:「子翁要開洋貨鋪,總得有個內行同事才好,不知子翁請著沒有?」子東道:「還沒有請著。」滑甫指著末座一位道:「這是舍姪培之,一晌在亨利洋行做同事,不但件件內行,而且銀錢經手,極靠得住。子翁,你看何如,倘若要他幫忙,今天便可當面訂定。」子東唯唯答應,那培之便說道:「洋貨的生意,出進很大,固然牌子要緊,然而上海灘上那裡有規矩的買賣,伙計們隨意要價,總看客人捨得出錢,捨不得出錢,隨機應變是頂要緊的,呆笨的人做不來這種生意。小姪有幾位朋友,倒都很有本事,老伯若肯信用他時,待小姪去招來便了。有我們五六個人,包管撐起這場面來。」子東道:「待房子定妥,再來請教罷。」心下暗忖:這人倒還有點本領,可以用得,好在我只要出出有錢的名兒,指望大事可成,那怕折閱他三萬兩萬,都不要緊。想定主意,又對甄培之說道:「培兄,不必再圖別事,兄弟一准奉邀。」滑甫、培之大喜,慇懃敬了子東幾杯酒,當晚盡歡而散。   次日,子東和子弼等到兩點鐘,走上昇平樓,果然滑甫叔姪已到,還有一位面生的人,同坐在一塊。子東問起姓名,原來姓鍾名萬受,表字美功,就是棋盤街房主的內姪。那房主家裡沒得男人,就托這內姪替他管理。當下同去看了房子,局面果然闊大,門前三間,是極好的店面,後面還有四樓四底。子東看了,很為合適,隨即議價。美功要三百塊一月房租,另外三千銀子小租,一切自來水巡捕捐在外。經滑甫、培之再三磋商,總算房租減去了三十元,小租卻是分文不讓,這事方算定局。滑甫、培之是有大指望在後,此次還沒放出手段,倒是美功很感激他,送了他兩百塊的謝金。從此子東就在上海開店,他和子弼商定了主意,拿二萬銀子交給培之,聽他辦貨開支,自己只揀那出名的中外大商家結交,因此人人知道,有個方子東、虞子弼是個大富戶。不到一年,那洋貨店天天折本下來,年終結帳,除二萬金一齊折盡,還欠人家五千兩銀子。培之惶恐無地,來告子東道:「不是小姪不善經理,無奈現在幾家洋貨鋪,跌價攬主顧,小姪不該和他們搶生意,價錢要得太少了,開銷又大,房錢又貴,實在支持不住。老伯要肯添本做下去時,小姪敢決定翻得過來。因為數目太大了,不得不請請老伯的示,再辦下去。」子東肚裡明白,知道他天天吃酒碰和,用虧空了,但是自己要做場面,沒法還去五千兩虧累,又給他萬金去做。   這時子東又起了一個開輪船公司的念頭,已經說動幾位外國商人,允為助力,子東大喜,就稟准了領事,預備開辦,言明這船單走外洋一帶。未及開輪,偏偏遇著北方匪徒起事,兩江糾齊各省督撫,和外洋商訂東南保護條約。軍書旁午,各國商人心中惶惑,那有工夫理會到這件事上,只得罷休。但是這一年之中,同志東渡的,卻也不少,就是他們要辦這輪船公司,也曾有過信給希仙,希仙甚以為是,接著便有信來催過幾次,子東只得據實回覆。   二人在上海,左右沒事,就出門到處看看風景,幾乎沒有一天不出門閒逛的。一日在黃浦灘上,眺望江景,只見濃煙一道,人說是漢口的輪船下來了。一會兒船並碼頭,一人短衣窄袖,手提皮包,跳到岸上,頦下盡是長髯,子弼和他打個照面,失聲叫道:「浪夫兄!」那人不理,只顧望前便走。子東也認定他是黎浪夫,正要打聽他做甚事來的,就尾在後面追趕他。不料那人卻走得甚快,幸虧二人也有這個趕路本領,遠遠的只不脫離,看他走人泰安棧裡,子東也跟進,追上叫道:「浪夫兄,我們幸在此地相逢,千里故人,不當絕我們太甚!」那人回過頭來,果然是黎浪夫。當下浪夫聽子東說到這話,只得應聲道:「仲亮兄,我並非絕你,只為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各趕各事的好。」子東道:「說那裡話,我們志向一般,只做的事不同,難道從此就不算了朋友麼?我開了個小店在此,你也不須住客棧,就屈駕在敝店小住幾天罷。」浪夫停了一會道:「也罷,我就打攪你幾天。」三人同到棋盤街,浪夫只見金字招牌寫的是「興源洋廣雜貨」,原來房子甚是寬敞,前面掛滿保險燈穿衣鏡之類,後面四幢樓房,佈置得極為幽雅。浪夫放下皮包坐下,子東不免吐露真情道:「我們是改名換姓的,切休再稱舊號。」浪夫嗤的一笑道:「好好的為什麼改名換姓?」子東道:「實不相瞞,我為經營仙人島一事,不得已改了名姓,浪兄休得見笑。」浪夫不語,子東又問他在漢口,是什麼舉動?浪夫那裡肯說。就此住了幾天,浪夫向子東借錢,子東給他一千塊鈔票。   這日浪夫出去,當日不見回來,一連五天不到店,子東猜他已往別處去了,只得置之不問。卻見報上載湖北出了一起案子,正法了幾位知名之士,現在還訪拿餘黨。子東告訴子弼道:「我看這起案子,一定有浪夫在內,他如今和我們生分了,所以不肯告訴我們。」子弼點頭稱是。話言未了,外面遞進來一封信,子東接著看時,原來是寄給黎浪夫的,子東問那寄信的人,原來放下信便去了。子東看那信面沒有下款,有些疑心,私下拆開看時,原來是敘說綴紅妹已遭慘死,隱不肯輕易一擊,當想個法子,出其不意,才是大豪傑,如能來時,覿面商量,比信札往來,尤其穩便。下款是慕隱啟事。子東道:「咦,這名字定是兩個女子,難道如今又出了什麼女俠不成?等浪夫來到,倒要問他個明白。」子弼勸道:「不必,這是人家的秘密事,問他時定然不肯說出,徒然招他的忌,甚至鬧出別的亂子來,不大穩便。」子東道:「是。」隨將那封信,依然封好了口,撂在一邊。   正想出門,忽然瞥見浪夫昂然而入,問子東道:「今天有人寄信給我沒有?」子弼答道:「有的,方才寄到,我們替你收在這裡。」浪夫道:「請即取出給我。」子弼趕忙把那信取給浪夫,浪夫接信在手,翻來覆去,先看了幾遍,然後拆封,看完,便向子弼討個火來燒了。子東忍不住問他:「這信說的什麼事情?要這般秘密。」浪夫道:「論理你們二位,雖然不是同志,和你說了,卻也不妨。這就是你會見過的那寧孫謀、魏淡然的夫人,他兩位雖是閨閣中的女子,倒能做些驚人的事業,叫那一班鬚眉丈夫見他,還要讓他三分,二位只聽他將來的英名便了,不須細問。我要到北方遊歷一趟,就回東京。承情所借的鈔票,緩日奉趙。」子東道:「說那裡話,你我朋友通財,那有要還的理。」浪夫道:「不必客氣。」拱一拱手,揚長而去。子東、子弼趕出店門送別時,他已去得遠了。列位看官,可曉得那慕隱到底做的什麼事?如何認得浪夫,綴紅又如何慘死,這個疑團黎浪夫既不曾說,做書人只得把來補敘一番。   且說前回寧、魏北上的時候,慕隱、綴紅送到江干,灑淚而別。自此朝占鵲喜,夕卜燈花,只盼夫婿高中元魁,就是萬分榮幸。但那春寒料峭,寂寂香閨,衾底燈前,不知感了多少離情別夢。幸而他慈母康強,哥嫂雍睦,家庭之間,十分和順,等到放榜時節,契辛預先遣莊丁到鎮江去買了一分報,專送家裡。慕隱、綴紅聽得報來趕忙去看,契辛已經看過,連忙說道:「恭喜大妹夫中了進士了,而且高魁,愚兄的眼力何如?二妹夫又抱屈一次,下回亦定然高捷的。」慕隱臉上,登時有了喜色,綴紅卻悶悶不樂。後來接著寧、魏二人的信,才知道淡然也留在都中,想做些絕大事業,二女不勝之喜。從此契辛有了都中消息的關係,便天天看報,果然見了許多行新政的上諭,又見淡然也賞了五品京銜,以為不久飛黃騰達,自己與有光彩。慕、綴自不必說,歡天喜地的,互相慶慰。誰知不多些時,又接著寧、魏二人的信,內中寫得甚詳,說是微窺聖意,不甚以我們改革為然,而且京官裡面,忌的人多,恐怕禍生不測,須得早早打算躲避,恐怕連累妻孥,不大穩便。契辛見他來信,如此說法,只道他膽小過慮,不以為意。還是綴紅見得透澈,說道:「中國有這些闊大老官,那裡用得著新進士行什麼新政,況且淡然不過中了個舉人,馬上就賞了五品京銜,人家見他們這般得意,自然恨如切齒,定有大禍在後,我們不可不防,還是依著來信的話辦去為是。」契辛道:「萬不至是,就有些風吹草動,我能庇護得你們,且免愁煩。再者,這信上的話,千萬不可叫母親知道,倒叫他老人家擔心。」慕、綴唯唯答應。   慕隱被綴紅說得心動,就也想預備個避難的法子。二人先把腳來放大了,想操練些武藝,以便將來到處去得。不上一月,上諭下來,命各處捉拿寧、魏餘黨,契辛才佩服他妹子的先見。陳府和寧、魏結婚,是到處皆知的,就有本城的差役,時來索詐,幸而聖恩寬大,罪不及孥,總算沒事。過了年餘,慕、綴腳已放好,操練的武藝,也精熟了,路也走得動了,就懷了個外國尋夫的主意,只是老母在堂,不好遠離。事有湊巧,陳母老年多病,犯了個痰厥之症,看看不起,契辛延醫侍藥,弄得坐臥不安。慕、綴二人,天性尤篤,日夜侍疾,真正是衣不解帶,目不交睫,陳母病了一個多月,臨終時,交代契辛:「好好看待妹子,等你妹丈京裡尋著了房子,就把你妹子送進京去,休教少年夫婦,長離久別。」原來陳母至此,還不曉得寧、魏之事,契辛流淚受命,陳母既死,他兄弟姊妹,自然盡哀盡禮,不須細表。慕、綴一年服闋,一天到揚州他姨母家去賀壽,他姨母無心說了一句道:「我聽說甥婿是被兩個人讒言所害。」慕、綴便問是那兩位,他姨母道:「倒忘了姓名,除非問你表弟才能知道。」慕、綴這時,也顧不得嫌疑,等到客散,特特的走到書房去問表弟。正是:   望夫欲化山頭石,捨命能為女界豪。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改男裝一舸泛清淮 折俠妹單車走燕市 卻說慕隱、綴紅踅到表兄書房裡,那表兄見他表妹二人進來,笑臉相迎,起身讓坐,綴紅性子是急躁的,便問道:「剛才姨娘說,大姊夫和我們淡然是何人所害,他說表兄知道細底,萬望告知。」他表兄見他二人神色不善,生怕鬧出事來,如何肯說,歇了半晌,答道:「愚兄也不過是聽人家傳說,那話是靠不住的。二位妹夫鬧的事情大了,皇上震怒,以致避禍外洋。還有人說,如今皇上有回悟的意思,只怕就要赦他二人回來,也未可知。表妹不須著急,倘然這話有點來由,不久又好聚首了。況且二位妹夫,才高出眾,將來回國,一定還要重用,怕不封妻蔭子麼?表妹千萬不要動了決絕的念頭。」綴紅冷笑一聲,尚未開言,慕隱接著說道:「表兄不是這般說,我們女流之輩,幹得甚事,妹子急欲打聽仇人,也不過曉得了他,咒罵他幾聲。再不然,朝夜一瓣心香,禱告上帝,罰他不得好死,難道這般怯弱的女人,還能代夫報仇不成?表兄不須過慮,儘管說明了不妨。」他表兄尚是支吾,不防綴紅袖統管裡一把小刀子,驀然拔了出來,冷森森的白光一道,在那表兄的眼前一晃道:「你不說,我今夜和你不得干休!」他表兄原來是個極膽小的人,見這光景。嚇得渾身亂抖,兩隻手抱著頸脖子,戰兢兢的答道:「我--我說--我說。」卻又頓住了口。綴紅道:「快說,快說!」就把那刀在他眼前又晃了一晃。他表兄冷汗直淋,只得說道:「妹--妹夫的仇人,是胡尚書、方郎中。」原來他表兄嚇慌了,那時六部尚書裡面,卻沒有一個姓胡的,慕隱慮事,卻很精細,便插嘴道:「現在這兩個人在那裡?」綴紅道:「正是,在那裡?」他表兄道:「在--在京裡。」綴紅又把刀子對準他表兄咽喉,做勢一戳道:「今夜的事,你不准泄漏,要有半點兒風聲,被姨娘知道,仔細你腦袋。」他表兄見那刀子對著咽喉來時,只叫了哎喲一聲,兩眼直瞪,早已嚇呆的了。綴紅囑咐他那幾句話,一句也沒聽得,綴紅見他不理,又述了一遍,他表兄才漸漸醒過來,諾諾連聲道:「不敢木敢。」綴紅撲嗤笑了一聲,把刀子插入皮套,藏在身邊,轉過臉對他表兄福了兩福道:「妹子無禮已極,萬望表兄包涵,千萬不要對姨母提起。」他表兄雙眼流淚道:「表妹你有話好說,何至於帶了兇器來嚇唬愚兄,幸虧我膽子大,落了別人,嚇都嚇死了。」綴紅笑道:「實不相瞞,一則試試表兄膽量,二則妹子不這般做勢,表兄再也不肯漏出仇人姓名。」他表兄擦乾了眼淚道:「算了算了,你聽,自鳴鐘已打十二下,請安置罷,母親是早已睡著的了。」慕、綴二人辭別表兄,回到上房安寢。   兩人私下商議,要從這裡直到京都,找到仇人,定要烈烈轟轟,做他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綴紅道:「沒得盤纏,只怕到不得京城。」慕隱道:「那倒不消慮得,我裡面這件衣服,不是鋪著二十兩金葉子縫的麼,你那一件難道沒穿來麼?」綴紅歎道:「咳,真真該死,我就沒慮到要走,還是姊姊細心。」慕隱道:「這倒不妨,好在盤費已夠,如今只消打算如何走法。」綴紅道:「我們明兒辭別姨娘,只說回家,出了大門,由我們怎麼走,誰能管得。」慕隱道:「不妥不妥,姨娘如何肯讓我們單身出門,定然要替我們僱船,還要派人護送,那時添了個解差,能走得脫麼?依我的主意,是不別而行最好。現在寫兩封信留在這裡,一封是辭別姨娘的,一封是寄與哥嫂的。只說我們前往日本尋夫,其實是望京城進發,你道何如?但須連夜改換裝束,清晨趁大家沒起身時,開了他們的後門出去,卻不要遠行,找個客店住下,等他們找尋的人兒過去,方可遠走高飛。我看地圖上,那京城和江蘇,只隔了山東一省,我們要望山東走,只消僱船由淮河上去便了。」綴紅聽了,欣然大喜道:「姊姊出的計策,一點不錯,我們一准就這麼走法。」當下二人悄悄穿衣下牀,把信寫好,就改扮起來,綴紅是要剪去頭髮,慕隱不肯,幸帶有剃面的刀,兩人將前後長髮剃去,把長衣穿起,果然與男子一般無二。   原來他們平時喜扮男裝,那衣服都是身邊帶著走的。收拾停當,天光已亮,二人隨即悄悄地開門出去。揚州的風氣,鋪戶人家,起得甚遲,這時只有豆腐店的人才起來下排門,慕隱道:「這時客店諒未開門,我們不如逕去僱船。」綴紅點頭稱是。二人奔到河邊,幸虧路是來時認得的,恰好一隻邵伯划子靠在河邊,慕隱和他講價,問他要多少錢一天?那船戶道:「我們長裝短卸,都有個地頭,不論天數的。客人到那裡去,我載你去,一總幾弔錢便了。」慕隱呆了一呆,不知道望山東去,是到那裡起旱的,如何對付他呢?幸虧記得地圖上有個徐州府,是和山東交界地方,料想徐州府過去盡是旱路,就冒冒失失的說道:「我們要到徐州府去。」船戶鼻子裡笑了一聲道:「客人,沒出過門麼?那徐州府是旱路,如何去的?我們的船,只能到清江浦,再上去是要僱轎車的。」慕隱本來機警非凡,連忙改口道:「哼,你當找不知道清江浦麼?那是我走過十幾趟的了,我要到徐州府探親,順口說了個徐州府,其實也知道先到清江浦的。只是我們沿路要停兩天逛逛,不好定得日子,所以問你多少錢一天。」於是船戶討了七弔錢。送到清江浦,坐日錢是每天五百文,慕隱還他六弔五百錢,他也就答應了。   當下二人提了包裹下船,船戶到行家寫了船票,交給慕隱。當下先付了兩塊洋錢,慕隱就催他開船,他卻只是答應,並不解纜。綴紅髮怒,一疊連聲的催問。船戶走來道:「兩位少爺,不須著急,我們要等伙計來了方能開船哩。」二人無奈,只得隨他,卻懷著鬼胎,恐怕有人追蹤而至。不到一個時辰,那船上的伙計來了,這才理篙解纜,慢慢離開碼頭。二人放下一頭心事,慕隱悄悄對綴紅道:「我們如今改做男裝,第一不可順口叫出姊姊妹妹來,被人家覷破機關。再者也要起個名號才是。」綴紅道:「你名慕隱,是慕的聶隱娘,我們莫如就改姓為聶,你單名一個軹字,表字子深,我單名一個井字,表字子裡。何如?」慕隱笑道:「準定如此便了。」且說二人既改了姓名,做書的人也須將他真姓名擱起,稱他的假姓名了,表過不提。   再說子深慮著有樁最急的事情,子裡會意,及至到了邵伯鎮,那裡的木器最多,二人上岸,買了些臉盆便桶之類,自此一路行去,遊山玩景,見些從沒見過的世面,倒也甚樂。不上十日,已到清江浦,找個客店住下,開發船錢。原來這客店是在清江浦開設多年,掌櫃的馬大有,很有名的,為人年老誠實,代客僱車很公道。子深和他敘談起來,才知他是山東歷城縣人,就討問他些山東風俗,及道路如何走法?大有知他兩人是怯弱書生,又且初次出門,有些憐惜他的意思,不免盡情告知一切。子深得了主意,便托大有僱車一輛,二人同坐,講明到濟南府,共二十弔大錢,連包飯在內。次日一早上車,可憐二人是閨閣中嬌養慣的,雖說有些本事,究竟經不起風霜之苦,不上三日,已覺筋疲骨痛。那天多走了半站,到店偶然晚了些,胡亂吃了些麵食,倒頭便睡。一覺天明,外面車夫,催他們上車,也不止一次了,好容易他們醒來,又要吃茶洗臉,車夫著急道:「今兒是大站,有一百二十里路,走的地方,是極不太平的,要是遇著響馬,咱看你倆還有命嗎?出門上路將就些罷了。洗了臉又要吃茶,這樣講究,只好長年住在家裡享福,何苦出來現世呢?」子裡聽他這番辱罵,幾乎氣破肚皮,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敢恁樣欺負人,你莫非要和強盜勾通,打劫我們麼?我們也不怕你,你不信,叫你知道咱的利害。」說罷,搶前幾步,提起一塊三百多斤重的石頭,在台階上砸成四段,那台階的石頭,也震裂了,子裡又指著石頭說道:「你這驢頭比他如何?」嚇的車夫舌頭吐了出來,縮不進去,店裡有些伙計,也看呆了。車夫停了一會,趕來對子裡磕頭道:「大人不作小人之過,咱情願好好的伺候老爺到濟南府,單求饒恕了咱罷。」子裡笑道:「你原來只有這點兒膽量,好好去罷,今天走半站住宿,咱老爺身上有些不爽快,要歇息歇息。」車夫諾諾而退。子深始而見子裡動氣,很為著急,因聽馬大有講過,在路上是不好得罪車夫的,後見他拿出本事來,壓倒了車夫,心中卻也甚喜。當下二人覺得肚裡饑餓,忙叫店家煮了幾個雞蛋來充饑,然後叫車夫套車。這時的車夫,不比從前了,竟比家裡的佣人,還伺候得週到。車子套好,車夫就替搬鋪蓋,捆行李,拖腳踏凳,請二位老爺上車。趕了半站的路程,已經日光過午,到店歇下,子深就拿出一弔錢,叫車夫去辦酒菜,分一半賞他們吃。那車夫如何不樂,當日歇息了半天,把連日的勞乏,都將息好了,照常趕路。不上十日,已到濟南。早就聽得濟南府有七十二泉、千佛山、大明湖許多名勝,有意玩耍幾天,在城裡找了個客店,名為人和書屋,住了下來。天天出去逛耍,果然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昔人評論,是不虛的。   逛了幾日,有些厭煩,心上又想到復仇的事要緊,便想僱車進京。走到街上,忽見一乘綠呢大轎,前面許多護勇簇擁著,街上的人,說是胡大人,子裡畢竟不知輕重,當時也不問情由,就想撲到他轎子面前,要想行刺。一班護勇慌了,手起一槍,打中他的腰裡,在地下滾了幾滾,登時氣絕。子深分明看見,卻一陣心疼,昏暈了過去,倒在街旁。當時一陣忙亂,街上的人都擠滿了,胡大人傳命停下轎子,叫人搜那死屍身上,卻沒見兇器。原來這日子裡,並未帶刀,幸而搜撿的人,沒有脫他的衣褲,故而底蘊未露。胡大人叫地方官查拿餘黨,打轎回去。省城裡出了刺客,那還了得,連忙閉了城門,不准行人出進,三大營的營官,親自帶了老將,上街搜尋。可巧子深醒過來,被他們鎖拿了去,隨即解到歷城縣,立刻委員坐堂審問,子深到堂卻也不賴,便供道:「那個被你們打死的,恰是我的兄弟,來此探親不遇,住在店裡,我這兄弟,是個粗人,瞧見那轎子裡的大人,面貌很像我們要找的那個親戚,只道是無意中碰著了,所以撲上來廝見,並沒別的意思。如今誤被你們打死,也是他的命該如此,原不敢喊冤,只求撫恤些棺木之費,就感恩不淺了。」那委員倒是個忠厚人,聽他這一派情詞,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很想開脫他,擱不住旁邊還坐著一位同寅,幫著問道:「這打死的人,既然是你兄弟,你為何當時不喊冤呢?」子深道:「我那時一陣心疼,已經暈倒街旁,及至醒來,就被你們拿住,那裡還有工夫去喊冤呢?」問官道:「且慢,你是那裡人?」子深道:「童生是江蘇揚州府人。」問官又道:「你探的親戚姓甚名誰?」這一問極利害,幸而子深已有腹稿,可巧他姑丈李蓮仙,做過濟南道,病故不久,本是紹興人,家眷才回去的,事沒對證,子深就說是他。那個官兒手捻著鬍子,出了一回神,只是搖頭,忽然把驚堂木一拍道:「你這東西,好大膽!」子深至此,不禁大嚇一跳。正是:   酷吏有威勝乳虎,犯人失魄類亡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審刺客觀察解冤仇 索門包奴才仗勢力 卻說那陪審聶子深的委員,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你既是李道台的親戚,那有不曉得他病故的道理,況且既到這裡,亦該打聽得出,如何會把胡大人,當做李道台?分明一派胡言,定有隱情在內,快些從實招來,免得吃苦。」子深被他這一詰問,倒嚇呆了,幸喜他機變過人,轉念一想,便供道:「不錯,我們原也到處探問過,也有人說他害病回去了的,也有人說他還在這裡的。只因我這兄弟,生性迂執,他說我們這位姑丈,年紀不大,必不至死,況且也難怪,這胡大人的面貌,實在和家姑丈一般無二,那能不誤認呢?」那陪審官尚欲追究,承審官道:「他話倒也不錯,胡大人和從前的李大人,果然面貌相同。我都見過的。」當下錄了供詞,去回胡大人。   原來這胡大人,是山東候補道,河防局總辦,本是華尚書的門生,所以到省不久便得了這個優差。他為人卻還仁厚,這天見過撫憲回來,中途吃這一嚇,只當他是真要行刺的,那知搜尋他身畔,並沒兇器,情知誤傷了人命,然而關係自己的前程,只得將錯就錯,查拿餘黨。果然拿著了死者的胞兄,自然可以究出情由。只是一向讀書赴考,當翰林,捐道台,到省從沒得罪過人,那有什麼冤家前來行刺,這分明別有緣故,倒不可陷害平人,傷了陰德。拿定這個主意,便有心開脫子深的罪名。不多會,委員來見,呈上供詞,胡大人一看,更加惻然道:「這人也太孩氣,枉送了性命,一般也是縉紳人家的子弟,快把他帶來見我。」委員連聲稱是,辭別而去。一會兒把子深送到胡道台公館裡,子深見了胡道台,只得磕頭,口稱觀察,一切周旋禮節,甚覺落落大方。胡道台甚喜,不再追問他兄弟行刺的話,只略問家世,又問他應過幾次考,子深把編造的話說了。胡道台又問他兄弟倆到此何干?子深說為謀館而來,此時胡道台只有抱歉的意思,聽了心上著實不忍,便道:「我同令姑丈本是同年至好,既是他內姪,我那有不照應之理,只是令弟死於非命,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至你世兄既要謀事,齊巧北京舍親華尚書,托我代薦一位西賓,如不嫌委屈,兄弟當作曹邱。」子深暗喜道:「噢,是了,我表兄所說的胡尚書,本來我就疑心,現在並沒有什麼胡尚書,如今被他一說,我倒明白了,一定就是他,可憐妹子不問情由,自己枉送了性命。他如今既說薦我到那裡去,將來報仇更易,豈有不願意的道理?」於是立即起身作揖相謝。胡道台就留他在公館裡住下。次日將子裡棺殮畢,子深自然十分悲痛,把妹子的靈柩,送到江蘇丙舍後面空房裡停好。過了一天,方才叩別胡道台,取道北上。胡道台又派了一個家人伴送他到京。   子深一路想著妹子,不免傷心落淚,當晚走了半站住下。次日渡過黃河,只見前面來了兩個軍裝打扮的人,腰裡各挎了一口刀,一人是騎了匹甘草黃的馬,一人騎了匹小川駒,緊一緊籠頭,直打子深的車前跑過去,仍復跑轉。那家丁會意,也把馬加上一鞭,出一個轡頭,比那兩匹馬更快,跟上前去,打個來回,誰知那兩匹馬上的人,回轉頭來一望,便如飛而去了。晌午到店打尖,那家丁道:「少爺今天黃河崖兩個響馬,有意要動手的,少爺知道麼?」子深道:「不知道。」家丁道:「全虧俺這匹馬跑得快,他沒有敢動手。」子深問其原故,家丁道:「大凡響馬最怕的是快馬跟蹤,看見人家也騎了馬,他就留心,俺所以出個轡頭,給他看看。」子深不語,自此過了德州,一路下去,入了直隸地界,果然又是一般風景,睡的都是暖炕,面飯反比山東來得好吃。到得京城,其實也沒甚壯麗,車子趕進城去,卻走了無數荒地,才漸漸見些鋪戶人家,街道非常之闊。   這天起了一陣西北風,那黑灰直向車箱裡卷來,吹得子深耳目口鼻裡都滿了,聞著還有些騾馬糞臭,嘗著還有些兒鹹味,子深肚裡忖道:這樣壞地方,如何把來做個京城,真正辱沒了中國!一路躊躇,忽聽得跟來的家丁,對車夫說道:「我們住騾馬市大街榮升店罷。」車夫答應了,舉起鞭子,把騾子打上幾下,便轟雷掣電一般的拉了去。子深在車子裡如何坐得安穩,禁不住身子東搖西擺,幸虧不到一個鐘頭,已到騾馬市大街。但見九陌長衢,兩邊鋪家的沖天招牌,高矗雲際,比別處的市場,熱鬧了許多。到店門口時,掌櫃的是認得胡大人公館于升于二爺的,滿面堆笑問好,請他們進去,看定屋子,搬行李,打臉水,鬧過一陣。子深開發車錢﹔車夫去後,鋪設被褥,子深累得渾身筋骨疼痛,隨便躺下歇息,于升自去覓住處不提。   子深朦朧睡去,忽見他妹子假子裡來了,一種悲慘的面目,叫了一聲:「姊姊,我勸你不必報仇了,轉眼中國就有大亂,那仇人自有人來收拾他,你趁早往東洋,一則避亂,一則尋著姊夫,犯不著在此嘗那亂離的滋味、休像我誤聽人言,枉送性命。」子深正要起身問他端的,誰知一道火光,妹子不見了,只見一盞紅燈,滾到身邊,登時嚇醒,卻是南柯一夢。暗道:我聽得深謀時常講的、不可迷信鬼神,我今兒怎麼會做這夢呢?妹子的話,又說得離奇得很,莫非真個有甚禍亂,且住,如今山東正有些人,結什麼義拳會,官府很相信他,我看就是禍根。難道妹子死後,果然有靈,來示夢的麼?呸!不要信他,總之夢是腦筋中偶然感動,不足為憑,安知不是我胡思亂想所致。大事要緊,那有憑這一夢,就此灰心的道理。子深正在思索,恰好于升走來,說道:「少爺,晚上吃什麼飯?好去館子裡叫。這是乾店,沒飯吃的。」子深路上受了些驚恐風塵,又悲傷妹子,幾下湊來,病根已伏,此時只覺頭暈身熱,懶怠起身,再也吃不下飯,便道:「你愛吃什麼,去叫兩樣吃罷。我不吃飯,停會兒替我預備些稀飯就是了。」于升連連答應,自去吃飯不提。   這時天已昏黑,店伙計送燈進來,只聽得雨聲驟作,簷前淅瀝不止。子深痛妹子慘死,夫君遠離,說不盡旅邸淒涼,悶悶不樂。勉強起來,正想看書消遣,不料隨手拿了一本新譯的《日本大和魂》,裡面說的盡是些武士道中人物,也有復仇諸般的事,不免將燈移近牀前,靠著枕頭,慢慢的往下看去。看了一回,只覺得精神健旺了些,恰好于升送粥進來,子深呷了兒口,便不吃了,當晚沉沉睡去。夜裡醒來口渴,頭裡又隱隱作痛,身上又火炭一般的發燒,這回直覺得十二分困苦,從此一病三日。于升急得沒主意,和掌櫃的商量,請了一位大夫來診脈定方,道是七情所感,兼中寒邪,用些柴胡、桂枝等藥。幸虧子深略知醫理,看了這方,不敢煎服,直燒到七天七夜,方才好些,不過氣息如絲,四肢無力。直養到半個多月,方能吃些飯食。引鏡自照,瘦損不堪。所喜那于升雖係胡道台派來伺候的,倒也十分出力,子深靠著錢多,早已將他買服,因此飲食起居,受益不少。又過十多天,子深已能下牀行動,商議著去見華尚書,叫于升僱了一輛車,忙著整理拜帖,靴帽穿戴好了,上車到華尚書宅門前,只見裡面紅紙銜條,直貼的密密層層,數也數不清楚,大約從編修起到尚書止,當過的主考學政,鄉會總裁,都不止一次。門房裡肥頭胖耳的管家,兩三個都是玄青洋縐的衣服,醬色摹本的套褲,手裡拿著一尺長的潮煙袋,大模大樣,任誰都不在他眼裡。于升拿出拜帖,又問少爺要了胡大人的信,走進門房,候了半天,只不見有人出來。子深等得心焦,又盼望多時,才見于升出來說道:「華大人今天不見客,信已送上去了,叫少爺後天飯時再來。」子深聽了,那無明火由不得直冒,勉強捺住,只得仍回客店。   後日又去,門上回說:「大人因衙門裡有事未回,回來還到公爺府裡吃飯,你明日再來罷。」子深恨恨而歸,晚間于升來回道:「少爺這樣天天跑去見不著,徒費車錢無益,依小的愚見,莫如送他門上十兩八兩,憑著于升一張嘴,包管他不至嫌少。他們當了這個門上,就有派定主人見客不見客的本領,要不花錢,一輩子也見不到這華大人的。」子深聽罷,已經氣得發昏,轉一念道:「這班奴才,也莫怪他,我如今要他奉承我,也還容易,只消多費幾文不心疼的錢便了。」想定主意,便道:「于升十兩八兩是不中用的,要送就送他五十兩銀子,你道可好?」于升大喜道:「少爺這樣花了本錢,將來有華大人提拔,還怕不高升嗎?以後小的也有了依靠了。」子深笑道:「那還要你囑咐嗎?我一路到此,全虧你服侍得週到,正要重重的謝你哩。」于升道:「這是小的應該的。」當晚主僕二人商量妥當。   次日,子深帶了一張五十兩銀票,僱車再到華府,于升這番有了精神,直到華府門房裡,找著執帖大爺,和他商量道:「我們少爺,是山東胡道台薦來的,只求見一見大人的面,那規矩情願格外從豐,況且將來相煩的事多著哩。」執帖大爺兩眼望著天,只顧抽他的潮煙,睬也不睬。于升沒法,只得把少爺交給他的銀票一張,雙手送上,又道:「我們少爺說這是點小意思,算不得什麼,送給諸位吃杯茶的。」執帖大爺一見有五十兩銀子,方嘻的一笑,回過笑臉,一面把銀票接在手裡,一面卻低低的附著于升耳朵。說道:「我們大人是不叫咱們受門包的,你少爺既如此費心,叫咱也不好意思退回,如此就請你老爺下車談談罷。」于升只得走到車旁,和子深說知就裡,子深無奈下車,踱到門房,那位大爺親自捧了一碗茶,給子深,又說道:「聶老爺來過幾次,實在怠慢得很,承你老爺又這麼費事,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子深道:「客氣客氣,將來費心的地方多著哩。」那位大爺至此,方才戴上帽子,拿了帖子進去回。足足有一個時辰,還沒有出來,子深正餓得沒法,忽見一個小廝,提著食盒,走進門房來,于升也跟了進來。那小廝開出食盒,原來裡面裝著四色精美的萊,一罐飯。小廝一一取出擺在桌上,對子深說道:「我們大爺,恐怕老爺肚裡饑餓,所以叫給老爺預備的。」子深肚裡尋思道:原來銀子這般有用,我不花錢,今天又是白走一趟。當下吃過飯,淨過口,只見執帖大爺亦就慌慌張張的走來說道:「大人請見,快戴上帽子去罷。」子深也不及道謝,只得趕緊整好。衣冠,跟他一同上去。正是。   客仗包直占利見,主憑勢力進人才。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尚書府記室磨刀 華勝店歸妻易服 卻說聶子深跟了執帖門上,走進華府,但見朱欄畫閣,氣象不同。走進兩重院子,才是一排五大間花廳,華大人正在這花廳上。陪著方待郎談天,執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自己上去回過。只聽得華大人說:「叫他進來。」子深掀簾進去,見了華大人,行了一個禮,華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叫他旁邊椅子上坐了,約略問了問家世,又道:「據胡組圭說,老兄的文才極好,就請在舍下教教我的兩孫子罷,也沒有甚麼要緊的事,原可用功應鄉試的。」子深連連稱是。華大人另叫一名管家,名喚胡福的,把那西書房收拾收拾,套車子去把聶師爺的行李搬來。胡福答應了幾個是,招呼子深退下,同到西書房。略坐了一會,胡福已叫車夫套好了車,跟了子深,帶了于升,回店收拾行李,搬入華宅。   自此在裡面課讀。約莫混了一個多月,方打聽出讒害孫謀的,正是方侍郎,這華尚書也曾助他一臂之力,子深打聽在肚裡,正想乘機辦事,恰巧此時,義團已得了勢頭,華府來往的,都是大師兄等類的人,方侍郎已經放了江蘇撫台,出京去了。華尚書終日愁眉不展,籌畫避禍的法子。再過數日,又聽得義團打了敗仗,各國聯軍將到京城,此時子深早已寄信,叫黎浪夫來幫助,久盼不見他到來,誰知浪夫也因拳亂阻隔,仍回東京去了。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摩弄一番,便想動手。那天呷了幾口酒,膽子愈壯,知道華尚書每天到四點鐘時,是要到書房辦事的,不免裝著斯文樣子,踱到書房,不料一進門,卻嚇了一跳,原來所有的貴重器具,一齊搬了一個空,連忙退出來,走到外面,那見一個人影兒,再望上房走時,一般聲息俱無,連箱籠什物都沒有了。情知外邊風聲不好,全家避亂而去,子深這一怒還了得,然而事已如此,無可奈何,且走出大門,打聽個實在,再作道理。只見大街之上,紛紛擾擾,盡是搬家的人,聽人傳說,洋兵已到城下,正派了欽差出去同他講和。子深這時進退兩難,只得走到車行裡,僱了一輛騾車,拉了隨身行李,仍望榮升店而去。店主倒還認識,便即留他住下,于升卻於子深進華府的時候,早已回山東去了,弄得沒人伺候。後來寧子奇到京辦振濟會,也住榮升店。子深敘述來歷,然後翁媳相認,同回新加坡去的。   再說寧孫謀自從日本逃到英國蘇格蘭省,那裡的留學生待他很好,他無事時,便借賣文自給,恨自己不懂得西文,諸多不便,隨即發了個宏願,請一位卒業生許鴻賓,每天來寓教授。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自此翻譯些普通科學書,灌輸中國,倒也博得許多厚值。自問一生事業,盡付東流,不免浩然長歎。又因父母妻子,遠隔重洋,不知何時方能見面,幾樁事並集心頭,就援琴彈了一曲道:   蘭當門兮遭鋤,草非種兮蔓滋。西方兮美人,鬱芬菲兮搴帷。異鄉之樂兮,不如其歸。歸乎安之,豺虎當關兮令人憂思。   正想翻第二解時,外面有人拍手而笑。一會走進來兩個人,原來是張翊清、蔣心培,都是留學生,素來崇拜孫謀的。當下二人笑道:「寧先生彈得好琴,何妨再鼓一曲給我們聽聽。」孫謀起身讓坐道:「俚曲見譏大雅,也不過寫無聊之思而已。」翊清見桌上一張詞稿,取來看時,正是方才彈的那曲,與心培同看,心培道:「先生此曲,足並猗蘭。」翊清道:「只是思家何切!」心培道:「久客思歸,也是人情。聽說先生眷屬都在新加坡,何不到彼探望一遭,也還容易。」孫謀道:「我父母雖都在彼,只是音問不通,未敢貿然前去,且川資不給,也難成行。」心培道:「川資易籌,我代先生設法便了。」當下略談片時,二人別去,不到數日,心培走來,送了二十鎊,道:「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費夠了,明日有商船往南洋,我有個朋友在這船上辦事,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孫謀再三稱謝,次日檢齊行李,同心培上船,果然一路招呼週到,只覺越走越熱。   到得新加坡,那蔣富遠的店,是本來記得的,挑了行李,直到富遠店來。那店的氣局,卻還宏敞。店伙導人,拜見富遠,說明來意。富遠道:「世兄,你令尊想煞你了,時常提起你來就要流淚。如今到上海辦貨,聽說被上海商家,約入救濟會往北京去了。」孫謀道:「什麼救濟會?」富遠道:「世兄難道不曉得,聯軍入京,官商遭劫,官場有官場的救濟會,商家有商家的救濟會,難道你還不曉得麼?」孫謀道:「怎麼那些官員,不早些逃命,還要等人家來救濟呢?」富遠道:「豈敢,逃的也多,剩下的都是奇窮沒盤費走的。」孫謀道:「唉,國家定的俸銀,也太少了,若是敷餘,也好預備些他們逃難的費用,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富遠笑道:「世兄說得刻毒,也難怪你牢騷。」說罷,家人送上機器冰來,果然這天氣如火一般的燒,隨你揮扇不止,那汗還同雨點般的瀉下來。孫謀急欲見母,叫人挑著行李,直往他父親店中。原來寧子奇是開的藥鋪,店名華勝,那裡有些中國人,固然要服中國藥,便有些西人,也很信中國藥草,甚至一金鎊買數兩紫蘇甘草,因此寧、魏二公,頗發些財。子盛另是一個舖子,一般發財。閒話休提。   且說孫謀到得店裡,那些店伙,如何認得?孫謀和他們說明來歷,大家喜道:「原來是世兄回來了,東家掛念的了不得,可惜他上海去了,約莫著也就要回來了。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快請進去相見罷。」孫謀聽了,雄心頓灰,忖道:做了個人,自有家庭之樂,管甚社會國家!中國人生來是個家族主義,那父母妻子的愛情分外重些,再也捨不得割棄的。我既在外國,就不回來,倒也罷了,如今無故思歸,到得這裡,還役見一個親人的面,只聽人家傳說,已經摧動肝腸,慘戚到這步地位,真正是天性之親,莫之然而然了。一面想,一面走到上房。他母親早已聞信,手扶著個丫頭,從房裡走出來,孫謀趕上叩見。他母親淚流滿面道:「我只當今生不能再見你面的了,誰知你倒留得性命趕到這裡。你做的事也太膽大了,弄到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孫謀道:「母親放心,現在的世界,也不靠定祖國做事業,孩兒有了本領,那裡不可去,我們既然在此創下些基業來,強如在中國受那骯髒的氣。」他母親道:「雖如此說,我卻覺得家鄉好。不說四時寒暖得宜,只幾家親眷來來往往也有趣味。如今弄得孤淒的了不得,況且受了那濕熱之氣,身子天天疲軟下來,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我偌大年紀,也想有個孫男孫女玩玩,免得老景淒涼。你媳婦是不知死活存亡,叫我放心不下,聽說中國拳匪大亂,外國兵都來了,不知道那瓜洲關事不關事,我很覺擔心。」孫謀道:「不關事的,拳匪是在北方騷擾,幸虧山東巡撫有主意,沒放他到江南來。契辛住的地方,僻在鄉裡,要算如今中國的桃源,再也沒事。至於那外國兵,是有紀律的,不至擾害人,況且也到不得瓜洲。」他母親道:「原來如此,我只盼瓜洲沒事,以外隨他去反亂,也不干我們事。」這句話,說得孫謀愀然不樂,忖道:中國人不明白社會主義,單知道一身一家的安樂,再不然多添幾個親戚朋友,覺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干他事似的。意見如此,如何會管到國家的存亡?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又讀了幾本書,才把這氣質漸漸變化過來,今聽母親如此教訓,倒是中國家庭的總代表,我且婉言諷諫試試看。想罷便道:「母親愛惜兒媳的心,真是太過了,孩兒的意思,倒覺得祖國人一般可憐,這回拳匪作亂,殺掉二毛子不知凡幾,聽說直隸山東路上,樹林裡掛著一顆顆的人頭,那河邊坡下橫的死屍,也沒有數目,逃官逃幕,家眷受累的,不止一家。洋兵來了,又痛殺拳匪一陣,這是一定的道理。我們中國人,自己先相殺害,再等人家來殺,母親知道是甚原故呢?」他母親道:「我如何得知。」孫謀道:「這是各不相顧的原故。譬如我們只知顧我們一家人,再不然顧到至親上,再多也不過顧到朋友。以外的人,便覺得陌路一般,隨他死活存亡,不與自己相干。甚至為了錢財,害他的性命,不但強盜打劫傷人,即如做官的,在上司面前讒害同寅,擠掉了他,我便能得意。做生意的,彼此相妒,跌落價值,以廣招徠,擠倒了他的店,我的生意便好。讀書的人從沒有肯佩服人的,不說人不好,也顯不出自己的長處。像這幾種念頭,都是藏了個殺人的心腸。太平時世,名為暗中相殺,一朝變亂,那殺人的性質發現出來,這才快其所欲。其實被殺的人和殺人的人一般,用心不過分個強弱罷了。所以中國人,只能殺中國人,見了外國人,就伏手伏腳的聽他殺,這是什麼講究呢?原來軟弱的人沒有不怕強的,要是外國兵沒有槍炮的利害,他們也敢殺他的。野蠻殺人,本是無用,一遇打仗的事,定然沒命奔逃,像這般終古不變。一處土地被人家割去,處處的土地,終歸不保。假如我們中國人換了一副心腸,知道大家衛護自己的同國人,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見,自然彼此固結,才能算個國度。根基定了,那怕外國人怎樣強,也取不了我們土地,害不了我們百姓。這才一國安,一家自安哩。」他母親從沒聽見過這番議論,覺得新奇好聽,細想起來,也有道理,沒得駁回。這天母子深談,直到二更多天,孫謀方才睡覺。   次日孫謀出去拜見幾處同鄉,及和華勝有來往的鋪戶,倒都見著,只是一班做買賣的人,雖說算計精明,苦於學問上面欠缺,沒得多餘的道理好和他們講,因此孫謀動了個開學堂的念頭。那天正在魏子盛家吃飯,忽然店裡的學徒走來,找著孫謀道:「店東回來了,等你回去哩。」孫謀辭別子盛,趕忙回去,果見他父親坐在中堂,和他母親說話,旁邊還有一個後生陪著。孫謀很是詫異,見過父親,自有一番別後想念的話,不須細表。他父親指著那後生向孫謀道:「你認得他麼?」孫謀回道:「不認得。」他父親道:「這就是你妻子,我在北京城裡救他出來的,只待你見面後,好叫他改復舊裝。」孫謀仔細把他一認,果然是自己的妻子,但不知為何改扮男裝,為何跑到北京城裡,真是離奇恍惚,如同做夢一般。慕隱本來具有俠腸,雖經一番別離困苦,卻不露出兒女情態,沒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樣兒。當下見過了孫謀,自去改換裝束。孫謀把在京時做的事業,詳細告知父親。他父親道:「我也知道你不錯,只是經了這番風險,幾乎性命不保,叫我擔心。」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開店,如何到上海辦貨,如何被同人約到北京辦救濟會,如何榮升店裡遇著媳婦,告知孫謀。又道:「媳婦的事,你去問他,便知詳細。你們雖是生離,也和死別一般,你也該去敘敘別情了。」孫謀巴不得這個吩咐,連忙答應道:「是。」便趕入慕隱房裡去了。正是:   兒女何曾關大計,英雄無奈總多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寧孫謀作傳表貞姬 陳契辛登程尋俠骨 卻說寧孫謀跨進妻子的房門,慕隱已改了女裝,搽上脂粉,正在對鏡理髮,見孫謀進來,自然歡喜相迎。孫謀且不提起別後情事,只看他的頭髮,原來長短不齊,問其原故。慕隱道:「這是用剃刀剃去的,就和男人一般,現在養了兩三個月,尚未長齊,所以如此。」慕隱也見孫謀頭上的頭髮,一般剪短了,知道他久換西裝,並不詫異。孫謀才問起他到北京何事,何故改易男裝?慕隱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科名發達,我就知道非福,果然不久出事,險些兒家屬被累,我們要想避禍,大哥力言不妨,因此因循下來。後來母親病歿。」孫謀道:「呀!怎麼丈母不在了?」慕隱道:「正是,我滿了服,想來外洋尋你,恰好到揚州姨母那裡拜壽,姨母無心說出,你和淡然,都為人所讒害,我和妹子,想替你們報仇,落個名垂後世。」說到此,眼圈兒就紅了。孫謀道:「這是何意?莫非淡然夫人有些差池麼?」慕隱道:「死得甚慘!」說罷,嗚咽起來,孫謀也覺慘然。慕隱住了哭,又說道:「我們商量改了裝束」絕早離開姨母家裡,直走北京,卻在山東濟南府」,耽擱幾天。」奇巧表兄告訴妹子道:「你們的仇人是姓胡的,妹子不該誤會,碰著個胡道台,就想行刺,被他親兵一槍打死。當時我已昏暈過去,及至醒來,已經收在監裡。我因復仇事大,仗著會說,沒被問官駁倒,居然掩飾過去。後來我倒承那胡道台,薦在華尚書府裡當書啟,這正是讒害你們的人。打聽得清楚,正想下手,那知遲了一天,被拳匪鬧得他們逃走了。我沒法,只得搬住榮升店,原想乘機到外洋來找你的,誰知遇著阿翁,這番相會,實出意外,只是苦了妹子。」說罷,那喉間又咽住了,那眼淚又直流下來了。孫謀道:「難為你們,只是此等冤仇,也不屑報復,你就算報了仇,他們還不知道是甚麼原故。就是旁人議論,也只說你們亂黨罷了,有甚麼名垂後世。不意你們倒有這俠烈思想,我平日卻沒表彰過游俠,這影響太奇了。」慕隱道:「你也忒看我們不起,難道我們胸中連這點思想都沒有,定要受了你的影響不成?這句話說得太不平等了。」孫謀道:「這是我的不是,我究竟是中國人,往往流露出本來性質。」說得慕隱也笑了。當晚子奇吩咐廚房,大排慶賀筵席,各伙計均請他們吃酒。這場歡悅,大約到新加坡後,要算得第一遭。   次日,子盛先來看子奇,問起中國的事,又知姪媳回來,就問起他自己媳婦。孫謀只得把前後細情述說一遍。子奇不免悲憤,並道:那靈樞寄在山東,是不妥的,遠赴重洋去搬回來,我又辦不到,如何是好呢?」孫煤道:「已和姪媳商量定了,這柩自然寄信契辛內兄,等他去搬。再者,契辛兩個妹子,走了出來,定然到處尋訪。他們改名換姓,那裡訪問得到?這樁疑案,只怕傳揚開去,人家要添造多少謠言。關礙他們的名譽,我當做一篇俠女傳,把他姊妹二人的事,敘個詳細,寄與契辛,叫他刻出板子,發給人家,以解眾人之惑便了。」子盛道:「這個辦法甚好,也可少慰我媳於地下。只是小兒那裡,也要寫封信去告知他才是。」孫謀道:「那個自然,我還打算做幾篇詩詞給他登報哩。」當下商議定了,孫謀本來下筆千言,這晚就在慕隱房裡,信筆寫去,不到一個鐘頭,已經脫稿。這篇傳,真是把兩人的俠烈,摹繪出來,慕隱把來。讀到誤擊胡道台一節,和華府磨刀飲酒一節,直如易水荊軻,怒髮上指,不覺聲淚交並。孫謀又提筆做詩,自多激烈的句子,卻費了慕隱眼淚不少,這才作書寄出。   再說淡然自從在橫濱開了報社,來往的盡是當世知名之士,那消場暢旺,自不必說。原來中國少年,從沒一些新學的影響,自從被廢科舉改八股的幾番鬧,稍為明白些世事之人,都曉得從前的揣摩沒用,稍稍換了教法,不禁止學生看書。及至幾處學堂開辦了,有幾個遊學外國的學生,傳授心法,這才學堂中學生改了一副面目,曉得談些西學。然而苦於沒得書看,幸虧這淡然的文明報出版,果然議論痛快,學理明通。又有些科學門逕,兼貫中西,那些學生見所未見,如何不佩服呢?於是人人去買,家置一編,每年所銷,何止萬分。只是一班頑固老先生,只說他報上都是背逆的話,不准後生購買。還有幾處官辦的學堂裡,專禁這報。文明些的教習還好,頑固的,倘搜著學生的文明報時,呈給總辦,就要開除。因此鬧過幾次風潮,甚至為此散學堂的事都有。後來做學堂總辦的,也知道輿情難拂,用了個放任主義,聽他們私自買閱,只不公然倡導他們,卻還有總辦自己也去購閱。要知淡然這報積下一二年來,各種新學理新掌故不少,一班應科舉的人,腹中本是空空的,有這樣好夾帶,如何不買呢?所苦的,從前不屑購閱,弄得有頭沒腦,殘缺不完,書賈覷出破綻,想了一個絕好的漁利法子,把來分門集成一冊,方才出版,便消去二千冊。被淡然知道了,大為不依,以後也就沒人敢拾他的現成貨了。可惜那些學生,只知這報上的空論好,不知他談學問處的博洽,所以灌輸雖多,還未能普及。那程度低些的學生,把這報來,搖頭擺腦的高聲朗誦,竟當他八股文,就如什麼考卷墨卷一般,這卻可笑已極。還有些教習,迎合學生之意,把報上的文字,插人最舊的文字中,當作教科,學生倒也歡喜。只可憐那班沒讀通書的學生,做文課時,襲取了報上皮毛,什麼大舞台大劇場等類,拉拉雜雜,寫得滿紙,卻說不出半點兒新理。所以淡然這報,要算個淘汰報,得他好處的,都是學問好的人,中他毒的,就恐怕難得明白了。   閒括休提,再說淡然這天,正在報社裡握筆構思,想做一出女俠傳奇,還沒想就情節,恰好外面送進一封信來。淡然把來拆看,才知是孫謀寄的信。看到慕隱、綴紅商議復仇一節,吃了一驚,再往下看去,看到綴紅誤擊胡道台,手槍斃命一節,不由痛苦難言,那眼淚如穿絲的珠子一般,滾滾不絕。可巧主筆莊仁慧走來,見淡然這般光景,不知就裡,只道他又灑下憂國的眼淚。淡然不肯相瞞,把來信給他看,仁慧看完信,嘖嘖稱奇,信裡還夾有俠女傳一篇及詩十首,不由的傾口讀下。淡然卻未及見,湊近來看,仁慧讀完,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這篇傳,這十首詩,尊夫人為不死矣!」淡然那裡擱得下這段悲腸,只是坐著呆呆的想。仁慧勸了他半天,不聽,因主筆事忙,只得走開。淡然這日擱了一天的筆,在箱子裡翻出綴紅照像,看了便哭,哭了又看,直鬧到半夜,忽然省悟道:「我這般動了兒女情腸,未免魔障太深了,他自成仁,我自悲感,我不癡於他麼?」如此一轉念,覺得一杯冷水灌入心坎裡,登時清涼起來,頓止悲情,安然睡著。次只就把這段情節,寫入俠女傳奇內。那淡然的筆墨,比起孫謀另有一種工夫。孫謀是莽莽蒼蒼的,淡然是秀出天然的。只孫謀那篇傳,卻沒登入,但是那傳奇,隱隱約約已經說得淋漓盡致。又有孫謀幾首詩,猜也猜得出是綴紅了。   這期報寄到中國,有些不知道來由的人,也就滑過去了。只陳契辛自從魏淡然開了報館後,每期必買他的報來看,這時正因兩個妹子,在姨母處拜壽,一去不歸。接著信才知是到外洋尋夫去的。契辛那裡放心得下,不免帶了盤費,又挑選了男僕女僕,追蹤到上海,各家客寓裡打聽,那有一些兒影響。契辛始終不肯便回,看看住了一個多月,實覺無聊,要想回家。那天帶了僕人,到棋盤街買些洋貨,可巧與虞子弼覿面遇著。子弼有心結交豪傑,見契辛一表非俗,就無意中動問姓名。談起來,都有些知道的。子弼邀他店裡小坐,契辛本閒著無聊,樂得應酬,就同子弼到興源店內,可巧方子東在家,彼此客套一番,不必細述。方、虞二人問及契辛來此有何貴幹?契辛道:「不須提起。」就把兩位妹子出洋尋夫的話,述了一遍,子弼一個不留神,道聲:「哎喲!你令妹莫非寧孫謀、魏淡然的夫人麼?」契辛道:「正是,足下如何知道?」子弼道:「我本不知道,因敝友黎浪夫說起,他在清江浦遇著令妹的,後來還有一封信給他,才知就裡。」契辛大喜道:「這黎兄現在那裡?待我去拜訪他。」子弼道:「他上北京去了,還說要回日本去,無從蹤跡。」契辛跌足道:「這般不巧,那信足下可曾看見,如何說法?」子弼吞吞吐吐的,不肯說,經不住契辛再四追問,子弼只得實說出來。契辛大驚道:「如此說,我妹子休矣,但不知道他要報什麼仇,我只得趕到北京去救他出來。」原來子弼不曾說出綴紅的事,所以契辛尚不悲傷,子弼又聽他要趕到北京,便勸道:「吾兄此時便到了北京,也沒法打聽令妹消息。況且如今拳匪鬧得正厲害,報上說聯軍攻破了京城,你須去不得。」契辛如何肯聽,次日便收拾行李,帶了一個僕人到船碼頭。誰知沒一隻船開往天津的,契辛只得折回,找著方、虞二人,商量主意。方、虞二人勸他且消停些日子,打聽信息,並勸他搬住興源店。契辛無奈,只得將行李搬來同住。   一住半月,杳無信息,又過些時,接著家信,說他妻子難產,命在垂危,契辛心掛兩頭,沒法擺佈。子弼勸他回家,且顧目前尊夫人的性命。契辛固然篤於同胞,亦且伉儷情深,只得搭輪船回去。到得家裡,他夫人已生下一個兒子,並沒甚事,他便一心一意,要上北京。這晚接著上海寄來的文明報,仔細看了一遍,見了孫謀的詩,似乎為痛他妹子而作,心上突突的跳個不住。暗道:大妹定然斷送了性命。不由傷心落淚,又忖道:孫謀遠在海外,如何得知,這定是相仿的事,文人弄筆,那可捉摸,不須理他。再看淡然的曲子,又像是他第二個妹子遭禍的光景,弄得疑疑惑惑,睡夢中都覺著他妹子慘死,而且肉顫心搖,知道凶多吉少。最後接著孫謀的信,這才水落石出,曉得他大妹子無恙,而且夫妻相會,二妹子死在山東省裡。契辛一陣心酸,放聲大哭。他夫人聽見了,趕來問信,契辛一一說知,於是舉家悲泣。   契辛就照著孫謀信中辦法,一面把那篇俠女傳刊印,一面收拾行李,往山東去扶柩。寫了兩封信,給孫謀、淡然,托方子東在上海轉寄。自己即日動身,不消半月已到濟南。找著江蘇丙舍,進去查看,那有魏氏夫人綴紅的靈柩?問丙舍裡看守的人,也稱這裡並沒女柩停放。原來孫謀匆匆發信時,沒說出他們改姓名一節,那傳是文人掉弄筆頭,不怎麼說得詳細的,契辛至此,煞是詫異,忖道:這靈柩那會失落,事有蹊蹺,再檢各柩,只有鎮江聶子裡之柩。契辛猜著五六分,是他妹子,但不敢冒認,只得去拜胡道台,想打聽行刺他的究是何人,自然就見分曉。誰知胡道台巡視河工去了,據他局裡的人說,有半月多耽擱,契辛只得住下靜候。一天在趵突泉吃茶消遣,卻聽得人說胡道台的壞處道:」那天要被聶子裡刺死了,倒也除卻一害。」契辛這才料定聶子裡便是陳綴紅,定然改過男裝的,只等胡道台回省,探問明白,便可扶柩回去。正是:   可憐俠客血都碧,誰識夫人顏本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弭拳禍快槍小試 惜賢才牌示高懸 卻說陳契辛在濟南府住了半月,打聽胡道台何時回省,到他公館裡去探問幾次,還無的確歸音。原來河工決口,胡道台督率屬員搶險,正在吃緊時候,不能便回。契辛等得不耐煩,只得各處閒遊消遣,把那濟南名勝,什麼千佛山、龍洞、鵲華、大名湖、黑虎泉等處,逛到個膩煩極處。一天早飯後役事,仍到趵突泉喝茶,原來這天正是個集場,只見許多買賣人,東一團,西一簇,非常熱鬧。契辛也蜇進人叢裡去看看,那知並沒什麼稀罕貨物,只不過缸盆瓦罐等類,那些零星物件,饃饃鍋餅攤,到處擺滿,看過幾處,都是一般。耳朵裡聽得有人叫道:「二哥,我們去看大師兄演拳去。」契辛忖道:不錯,北方的拳匪,雖經方撫台禁絕了,不准到山東地界,那一班無知的人,原是山東人居多,這是禁止不來的。究竟他們是何作用,不免跟去開開眼界。想罷,便跟著那兩人,走到一個空曠去處,就見許多穿著毛藍布襖白布褲子的鄉裡人,圍著個大師兄,聽他談神說鬼,道是什麼關聖帝君,黑虎趙玄壇,做了我們護法,怎樣扶清滅洋,怎樣不怕槍炮,說得有聲有色,大眾喜得手舞足蹈。那大師兄更有主意,就叫眾人入會,焚香畫符,請了神明,設下重誓,慢慢傳授拳法。契辛見這種光景,覺得可笑,回到寓中,仔細想道:不好,今天碰著了這班亂民,將來越聚越多,必至釀成大事,若不見機早行,恐怕出不了這濟南城了。當晚便找著看丙舍的人,商議停妥,次日把聶子裡的樞,扶回瓜洲去了。   再說那大師兄,本是個歷城縣的無賴,入了拳會的伙,趁勢劫奪客商行李,任意揮霍。匪隊北上時,偏他沒有跟去,在鄉間混了數月,依然做了窮光蛋,餓死只在眼前,沒有生法,才想出這個舊圈套。本意只想騙幾文錢度日,誰知大家那般信服他,竟聚到三四百人。風聲鬧得大了,被方撫台知道,不覺勃然大怒道「:我那般出示戒諭,他們還敢故態復萌麼?這些愚民真正不知死活,只有發兵剿除罷了。」旁邊踱過一位文案稟道:「大帥不須動怒,若是發兵剿滅,恐怕激成民變,倒很難辦,卑職有個法子,叫他們立時散伙。」方帥見是李文案上條陳,本來很佩服他的,不由的請教道:「吾兄有何高見?」李文案從容稟道:「常言擒賊擒王,晚生打聽得這般愚民,只因被一個光棍煽惑,以至成群結黨,目無法紀,大帥須不動聲色,叫首府出示,招他們來,只說國家要用他。他若來時,問他果不怕槍炮,便當時試驗,用洋槍打他,把他頭目打死,以下的人就好遣散了。」方帥大喜道:「此法甚妙,到底吾兄高見不錯。」當下傳了首府,問他拳匪蹤跡。那知這首府盧大人,應酬太忙了,不大理會民事,雖耳根裡隱約聽得有什麼拳會,還不知道聚了若干人,那裡能知他們的蹤跡,就用一個搪塞的法子稟道:「那些烏合之眾,沒有一定聚集的去處,大帥如欲查究,待卑府傳齊了差役,分頭去拿人便了。」方帥道:「這倒不必,兄弟的意思,是要招降他們,就煩貴府出示曉諭,准於十一日會齊教場,聽候兄弟點名收降便了。」首府連應了幾個是,回到自己衙門,傳了歷城縣來,狠狠的責罵一頓,道:「地方上有這般重大的案子,也不來告訴我一聲,如今撫台問下來,幸虧我隨機應變,敷衍過去,要有差池,怎麼交代呢?」歷城縣嚇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接連應了幾個是,方才退下。   首府又傳書辦敘稿,出示曉諭他們。書辦答應遵辦,回到下處,翻來翻去,並無成案可稽,便找到一個老書辦。這書辦姓史名襲號老利,在濟南府辦了三十年公事,如今是輕易不到衙門的了。此次因為他手下的徒弟,想不出法子,敘這沒有成案可查的稿,你一句,我一句,胡鬧了半天,一無成見。內中有一個綽號地裡鬼的,這人頗有見識,不言不語,在那裡抽了半天青條水煙,忽然開口說道:「諸兄說的全不是個道理,我想這樁案件,是從來沒有辦過的,料想諸兄新來晚到,見不到許多公事,只有我那史老利見多識廣,還是去請教他罷。」大家正沒主意,聽他所說,樂得把這難題推給人家做去,不由得異口同聲道:「請他去,請他去。」房裡的伙計,聽了吩咐,飛奔的請去了,半天方回道:「史先生才起來,還沒吃早飯過瘾哩。他說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要來請我,他們隨便辦辦就結了。是我再三央求他,只少磕頭,他才肯來的。他叫各位先生不要回去,在這裡等他。」內中跳出一個冒失鬼恨道:「什麼老利不老利,有這樣大的架子,我只見他一封一封雪白的銀子拿回去,從沒到衙門辦過一樁事,倒像個坐地分贓的強盜,總是地裡鬼不好,偏要請教他,弄得我們餓著肚子等他。他要是一天不來,難道就挨餓一天嗎?這稿有什麼難敘,隨便那位敘一敘就得了。官場的事,那樁不是敷衍,只管牛頭不對馬面的敘上去,我敢包你不駁回,真也太小心了。」地裡鬼道:「老兄休得胡說,今天這稿子,不比尋常,須知事關重大,若是老兄能敘,儘管請敘,我們是不擔干係的。我那老利,他是三十多年的老腳色,見識比我們大了許多,因此我說要請教他。他既答應了來,那有不來的理,老兄怕挨餓,請回府吃飯去便了。」這人經地裡鬼搶白了一頓,也就沒得話說。候到三下鐘的時候,只見遠遠一個小廝扶著老利,拿枝長旱煙袋來了。才進頭門,就有幾位刑房裡的同伙,出去迎接,地裡鬼也帶領著同伙接了出去。細看那位老利,穿一件藍杭綢長衫,左手大拇指蹺著個翡翠搬指,故意露出袖外,搖擺而來。地裡鬼扶他進入裡間坐下,把那樁公事,和他講明,大家洗耳恭聽他的妙論。老利不慌不忙,開言道:「這稿沒什麼難敘,你把那年招降會匪的稿子,查出一看,便知道了。」地裡鬼恍然大悟,便從一宗一宗卷內,好容易找到一件大致相同的稿子,把來改了幾處緊要關目,弄成個不三不四的一件東西,送到刑名師爺書房裡,這才把這件事搪塞過去。   到得十一那天。只聽得撫院衙門,三聲炮響,大人業已出轅,那一隊一隊的常備軍,個個掮著毛瑟快槍,擁護著撫台大人,到教場裡去,那些拳會裡人,早已到齊,個個得意揚揚,要待大人收錄。只見官廳上,隱約有幾位紅頂花翎大員,坐在那裡商議,不見別的動靜。一會兒,上面傳喚擺隊,旗幡展處,隊伍擺齊,會眾只道要和他們開仗,嚇得渾身亂抖。又停一會,首府大人親自下來傳諭道:「你們眾人,且在這裡站著,聽候吩咐,只叫頭目上去見大人。」那頭目戰戰兢兢,跟著首府上去。方帥問道:「你不怕槍炮麼?」他只得硬著頭皮道:「不怕。」方帥立時叫過兩個親兵吩咐道:「你們兩人,挾著他到眾人面前,說我要把他試槍,果然打不死,還須重用。告知眾人之後,便把他試打一槍。」兩個親兵聽了吩咐,挾他便走,那頭目不及分辨,被他們如法試槍,豈有不死的道理?槍子從前心進去,後心穿出,當時倒地而亡。眾會黨一齊跪在地下,只求饒命,方帥下階,痛說了他們一番,叫他們各自安分歸農,再有這般舉動,定然提來,那時性命不保,休要後悔。眾人叩謝過恩典,各自散去。方帥回轅,傳見李文案,著實誇獎他用的好計策,果然把一樁大事登時消滅了。自此分外敬重文人,有心招羅豪傑。   原來這方帥,名之元,表字玉岑,本是海軍衙門裡放出來的道台,深通海軍兵法,熟諳交涉。只深恨拳匪擾害國事,全虧他遏住了,沒有滋害到東南諸省。朝廷知道他山東的事辦得好,把他升任直隸總督。方帥接著這道諭旨,不由的心中大喜,對李文案道:「兄弟一向有整頓海軍的意思,如今得行其志了。」李文案自然著實恭惟,當下就替方帥擬了個謝恩折子。過了幾日,把公事移交藩台護理,方帥急欲進京面聖,好在這時鐵路已通,就打電報到京城,叫開專車來接。當日藩臬道府,各集撫院,預備送行,卻還不知方帥如何走法。方帥對他們道:「今天鐵路上,是有專車開來接兄弟的。」各員聽了,自然候送不提。那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到,方帥焦躁,差人打電報去問。回電道:「車不敷用,請另設法。」方帥大怒道:「這車務處如此可惡,那勢力還了得嗎?」藩臬俱進言勸慰,方帥只是恨恨,設法,只得再停一天,占了常開車頭等官座,這才進得京去。召見時,條奏兩件事,一是海軍的腐敗,一是鐵路的吃虧浪費。聖上因他說得愷切,就命他整飭海軍,督算鐵路帳目。方帥奉了這個諭旨,免不得打起精神,整理一番。   到任後,便和李文案商量,聘請幾位名士,在幕府幫忙。李文案薦了幾個人。及至入幕,原來都只有老舊的本領,方帥不甚滿意,打聽得南通州有位韓康伯先生,是新舊兼通,中西並貫的,方帥不惜重資,特具百金一月的▉金,著人持函敦請。你道這康伯先生是怎樣出名的呢?原來他是個寒微出身,他老子在胡公館裡當個家丁,他也就在公館裡做個書童,伺候少爺讀書。本來腦氣筋就比別人長得足,天天聽先生講書,書上的句子,難為他都記得清。少爺退學後,他便把少爺的書。在燈下細讀,不到三年,竟比他少爺強了許多。一天先生出了個史論題目,叫做什麼衛青論,少爺做不出,他就自薦,和他代槍,著實替天下的人奴發揮出無數感慨。先生批了許多恭惟話。少爺把這本卷子,呈給他老人家看,誰知他老人家看出破綻,說筆路口氣,全然不對,一定是有人代槍的。少爺被他老人家考問不過,只得實說。這胡老爺是翰林出身。很愛才的,當下就有心提拔他,叫他一般在館裡跟著兒子讀書。那消一年早已造就成了一個秀才資格。那年恰逢歲考,胡老爺替他報名應州考。此時韓康伯要將就做幾篇文章,倒也不至於鬧出事來,誰知他逞強的心盛,頭場兩篇文字,直做得花團錦簇,州裡也是位名翰林,散館出來的,見有這本好卷子,那肯割愛,不免取了個第一名案元。那時通州有幾位世家子弟,都是卓卓有名,都想奪這個案元的,及至榜發,見取了個無名小卒第一。大眾不服,卻打聽不出是什麼人。覆試見面,索他文章看時,不得不佩服。四場案元,被他一人佔據,人人憤怒。聽得茶坊酒館中人傳說,他是胡宅家丁之子,於是有了把柄出氣,便由第二名童生出頭,糾合多人,要告他身家不清。呈於做好了,找到幾位凜保先生商議這事。當頭的凜保張凝秋先生,把呈子看過一遍,只是搖頭道:「諸位錯了,要攻他,何不早攻?此刻四場已畢,差不多要送道考,還能攻得來麼?況且州官很賞識他,只怕攻也沒用的。」眾童生道:「我們曉得他出身遲了,這也有得理說,先生們出點力,有什麼告不了他?」凜保沒法,只得代他們投去,果然州裡不准,批駁下來。眾童生愈怒,趕前到學院告去,韓康伯聽見這個消息,只怕受辱,和胡公商量,意欲不去應院試。正是:   蝸角功名紛鬥起,鴻儒事業玉成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講貽羞 雪奇辱外洋遊學 卻說韓康伯被人攻考,因欲不去院試,和胡翰林商量。胡翰林道:「你只管去應試,我有信寄宗師,包你一般進場,隨他們告去便了。」康伯聽了他主人的話,果然仍去應試。只見院門口掛了一扇牌,批的是:「童生多事,誣人身家不清,本當反坐扣考,姑念該童誤聽人言,免其查究。韓某著一例應考,毋得自誤。」康伯見了這扇牌示,才放下了心,此番入場,故意做兩篇敷衍文字,進得甚後,大家也就不去忌他了。自此便有人家延他教讀,很可餬口,但他文字雖好,命運不佳,鄉試數場,俱遭擯斥。有一次江南放了李主考,久聞康伯的才名,想要搜羅他入彀,誰知他卷子,偏偏沒出房,便宜了別人,取中解元。有此一襯,越顯出康伯名望來,須知通州文人薈萃,有治經學的,有擅長做八股的,有能工詩賦的,只康伯留心時務,兼喜看元史,也講究些金石,因此京城裡幾位大老官,都器重他。   那時天津開了個北洋大學堂,有人薦康伯去做總教習,康怕雖然學問過人,卻不曉得學堂中的利害,冒冒失失應了聘。說不得坐了輪船,先到上海,會著幾位當道的舊交,吃過幾次番菜,談了許多憂國的話頭,那些名公十分佩服。然後康伯向書坊鋪裡購齊各種新出的書,回到寓中,抱起佛腳來。打開一本,是盧梭《民約論》,仔細看去,十成倒有九成不懂。再看什麼赫胥黎的《天演論》,倒覺有些意思,暗道:這書還有點文章氣味,只是說的什麼道理,真正破天荒,又誤人禪家宗旨,確係聖道中的蟊賊,這些書那裡好教學生。我打定主意,叫他們讀四書五經便了。當晚翻閱過幾本書,都是一派議論,不覺心中動氣,把那些書束成一捆,再也不去看他的了。踱到二馬路,有一爿千頃堂書坊,康伯見插架的,都是木板書,不由的走進去看看,一眼望見標籤上寫著《元史譯文證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覓這部書,遍買不著。誰知此處卻有。」當即向店伙爭論再三,出三塊錢買了回去,就便打開看去,覺得字字打入心坎裡,自言自語道:「這樣考證精確,真不愧著作家。」正在得意時,外面送進請客條子。原來是招商局的孫總辦請在一品香。康伯放下書,整衣前往,彼此酬醉一番,各自散去。   康伯耽擱兩日,也就坐了新裕輪船北上。到館後會見總辦汪蘭室,商議中文課程。一時聚了許多中文教習,公同商定,康伯就痛說學生看新書之病,汪總辦雖然出過洋,要算一位開通的翰林,然而在官場閱歷久了,再不敢創什麼新議論,聽了康伯的話,很以為然。當下就定學生的功課,叫他們剛日讀經,柔日讀史,隨便開了幾部書,卻把《四庫全書提要》上的書目,搬出一小半來。汪總辦看了一遍,覺得那些書,都是幾百卷的煌煌大書,學生如何置辦得未,只為他是大名鼎鼎的,不好駁回,隨嘴恭惟道:「好極好極,足見韓先生學問淵博。」康伯得惹已極,掀開兩撇蟹箝鬍子笑道:「兄弟於這些書,總算涉歷過一番,如今那些少年,只怕一部都沒有見過。唉!將來中學恐怕要失傳了。」汪總辦也附和他慨歎一回。內中有個教習不知分量,取過功課單,仔細看了一遍,不禁開言道:「先生定的功課,自然是高等程度,只是這學堂卒業,乃是六年,這六年中二百四十個禮拜,每禮拜三十六個鐘頭,倒要去掉一大半西文、算學、化學、格致等類功課,所存十幾個鐘頭,那裡有工夫讀這些整套大部的書呢?先生這功課,還該斟酌改定才是。」康伯聽他說得突兀,不覺勃然大怒,然而對著總辦,不好意思發洩,只得勉強答道:「兄弟這課程,原是草定的,正要煩各位斟酌,況且學生程度不一,自然有幾位好的,可以看大部的書﹔程度不及的,盡有程度淺近的本子在內。」那教習冷笑一聲,不歡而散。康伯暗思他們瞧不起我,倒要拿點本事出來給他們看看。   原來這學堂開辦多年,經從前兒位名公,著實研究過幾次,學生很有些開通的在裡面,即如中文一道,也頗有人講求,他們附以西學哲理,能說人家說不出的話。教習是有幾位師範生出身的,都能沆瀣一氣。偏偏遇著這韓總教,定的功課,全係外行,大家目為怪物,背後議論紛紛,康伯全然不知。一天正逢月終察課,康伯出的題目是《元史譯文證補》書後,有幾位高等學生,不消說是難不倒他們的,幾位工夫差些,卻做得不出色。教習把卷子批好,送給他過目,趁便說道:「這部書學堂裡不多,只有一部,大家不能遍讀,所以文章減色。」康伯吃驚道:「學堂里居然有這部書麼?」當時自覺失言,紅漲滿臉,教習去後,康伯把那卷子打開,果然有幾本很能說出書中的緊要關目,而且還附益原書所本無,自此不敢看輕學生。但是康伯有一種脾氣,最喜輕易下筆,那卷子既經教習批了,他定要再加一重批,本來八股的工夫最深,那方塊字的批語不知不覺奔赴腕下,這倒不必說了。有天教習送到六班生的課卷,他把來細細推敲,學生文中用了一句《史記》成句,教習單圈過去,他老先生覺得這句文章平仄失調,讀下去不甚順口,用筆打了個點子,加了眉批,說他不妥。卷子發下,那學生不服,拿了卷子,闖進他臥室裡道:「學生這句是用的《史記》,有什麼不妥?請先生指教。」康伯不信道:「《史記》上那有這句書。」那學生最妙不過,袖統管裡,伸出一本《史記菁華錄》來,指著那句道:「先生請看有沒有?」康伯登時面皮失色,要想發作,原是自己不是,怕聲名鬧出去,紙老虎便戳穿了,只得忍氣吞聲,反和那學生作揖謝罪道:「是我健忘,吾兄不要動氣,千萬不要告訴人,我下次留心看你的文章便了。」原來學生是服軟不服硬的,聽他這般說得圓和,倒也罷了。常言道:「天下的壞事,只怕不做,不怕不破。」康伯這個小過節,不知如何,被總辦知道了,不免說了幾句俏皮話。自思這裡不可久居,我莫如托故還家,給他一個半途而廢。想定主意,便修好一封信,只說家中有事,要回去走一趟,耽擱一個月再來。總辦知他沒趣而去,只得聽他。   康伯愜旗息鼓,回到通州,就有許多維新朋友,聽說他是到過北洋大學堂的,新學一定高明,一起一起的來請教他。康伯實在說不出什麼道理,還虧在學生卷子裡見過些新名詞,胡謅起來勉強應付幾句。自思如今世界,不是守舊能過日子的了,若不學些本事,只怕要填溝壑。但是本事從何處學去?舊的朋友,和我一般,還不如我。新的少年,又不認得一人,及至見面,他們直一直身體,垂下兩手,像是敬重我的意思,不消轉背,便要腹誹。我見了他們,也犯不著低著身分去俯就他,那種隔膜的光景,很覺難過。左思右想,沒得主見。正在躊躇,可巧他姊姊歸寧,攜著外甥來了。康伯曉得外甥已有十七歲,問他讀書如何?姊姊道:「不要說起,你這外甥,是他老子不好,送到什麼通材學堂,讀了三年外國書,每到家中,便講什麼平權革命。」康伯聽了,觸起前文,暗道:平權革命的字眼,我也見北洋學生文章上用過。那革命呢?《易經》上說的「湯武革命」料想不是什麼好字眼,只這平權的實義,我還不懂。有了主意,我今天留他在書房裡同睡,盤問盤問他也就知其大概了。最可怪的是兒子進了學堂,連母親嘴裡也會說出新名詞來。《墨子》上說得好:「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我這姊姊被兒子染新了,只怕我也要給外甥染染才好哩。當晚沽酒買菜,請他母子吃飯,就叫家人在書房裡設下一榻。到得臨睡時,舅甥二人談論新理,康伯再也不敢自大,把平時所見的新名詞新理論,一二請教外甥。他外甥果然不憚煩言,逐條指點,被母舅考問到極處,發狠說道:「舅舅你老人家,要知這些道理,總須多看譯書和那些旬報,單靠採訪是不興的。」一語提醒了康伯道:「我有一束書,報不願意看他的,難道都有些精理在內,待明天把來覆閱覆閱,看是如何?」一宿無話。   次早康伯打開書箱,把從前在上海買的那些新書,解開了束,一本一本的取出來細閱。這回不比上次,不肯浮光掠影的滑過去了,看到一個月下來,果然長了許多見識,漸漸覺得中國聖賢書上說的道理,還有未盡圓通處,不由人不佩服。後來又請教他外甥,讀東文的法子。他外甥薦了一位東洋先生,每天來教一點鐘東文,半年以後,東文也有長進,想出洋遊學一番,以雪北洋之恥。從胡翰林處借到盤費一千銀子,趁著機會,自費遊學東洋。同伴是通材學堂裡孫威如君、嚴鐵若君,三人坐了松山丸輪船,出吳淞口,望長崎進發,說不盡一路的山水景致,嶄秀雄奇。   三人舟中暢談,孫、嚴二君意見,卻與康伯不同。孫、嚴是專主鐵血之說,康伯以為諸佛眾生,一切平等,可以化人爭競的心。威如道:「沒有相抵的力,那能平等?所以貴自強,兩強相遇,適得其平,然後可言平等。」康伯又言:「君臣一倫,終不可廢,外國立憲政體,也一般看重君主。」鐵若道:「君主是公僕,替人民辦事的,凡一國必有國民,國民是一國的主人翁。沒有國民,便不算有國。共和立憲國,都有國民,他的義務,不惜犧牲一身為國家盡命,總不肯叫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團體破壞,所以遇著公利公益,拼性命趕去。那公利公益於自己有何好處?殊不知人人營幹起來,便是個人的大利大益,破除人己之見才能合群,才能強國,至於打仗,乃是天然應盡的義務,必須人人有軍國民的資格,為什麼呢?大害大損是公利公益的反對,國中沒有軍國民,傷於文弱,一切交涉上競爭不過人,必至大害大損,公利公益何在?共和立憲國的軍國民,無非並存一保護公利公益的主見,打起仗來,不顧血飛肉薄,也是看得個人輕公家重的原故。專制國不然,大家覺得這個國家是皇帝有的,就如他的私產一般,我們不過借住他的土地,吃他的飯,用了他的錢,不能不替他出點力,打仗也犯不著致死,做官也犯不著清廉。人都如此存心,分明是個散局,還指望存什麼種?保什麼國?你要不信,請看萬國歷史,那個專制國能久立於地球。即使一二國僅存,也如一絲遊魂,隨風飄蕩而已。所以小弟的意思,先要造就國民,再議立憲,不要怕民造反,到那程度,要強他做亂民,害   公眾的安寧,他也不肯的了。沾沾談君臣一倫,還是迂儒之見。」正在說得高興,只見窗子面前,一陣烏黑,船便簸蕩起來。三人急出艙面看時,外面好好的日光,只船頂上像有一朵黑雲蓋住,船上人齊聲道是怪事,兩個東洋人拿起手槍向空打去,忽然狂風怒號,白浪掀天,那黑雲飛過去了,半空中隱隱有哭聲,隨著黑雲向東而去。正是:   公忠慢說人間少,險難須知海上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參謀 真強盜海中結伴 卻說韓康伯等人,看見海中一朵黑雲,帶著哭聲,向東而去,正在疑惑,只聽得船上的東洋人說道:「這是一隻老鷹,來路甚遠,大約是美洲飛來的。」正在擬議,又聽得一片喧嚷道:「理篷索的五郎不見了。」原來五郎此時正爬在桅桿頂上理篷索,卻好被老鷹抓去,同伙的人,很替他傷感。一回船到長崎,三人上岸遊覽。一天到得東京,進了速成師範學校。康伯在這學校裡,別的倒也沒甚不便,只因不肯改裝,被東洋人喚他做豬尾客,心中愈加氣憤。好容易混過一年,卒業後,趕緊回到上海,這番卻認得維新人不少,他便在新馬路昌壽里租了一間房子住下,想運動幾位有錢的同志,開個小學堂,只是認得的人雖多,都是窮光蛋一般,戴著維新帽子混錢度日的。康伯既沒有他們那種本領,又不肯隨處哄騙人,因此沒得一毫生發。看這上海的人情浮薄,官場的勢利難當,又覺不平已極。一天在寓中看報,忽然走進來兩位朋友,起立招呼,原來是吳自立、汪公民。當下坐定,自立道:「如今我們中國,有一個大問題,凡是國民均當注眼的。康伯先生的視線,亮已直射到這上頭了。」康伯呆了一呆道:「吳同胞所說的,莫非是鐵路那件事麼?」自立道:「正是,外國人鐵路造到的方位,就是他勢力範圍所及,可恨找們中國官場,不知道這個訣竅,既借了他的錢,又與他以權,將來洋款既多,這路權怕不盡情被他們移去?粵漢那條路,美國人又來設法承攬了去,我想我們雖沒有權力爭回,卻可演說一番,喚醒當道,再運動粵人自辦,方能抵制一二。」康伯未及答應,公民道:「吳同胞說的話,實有道理,我們就約定日期,刊發傳單,在愚園演說便了。」康伯才插嘴道:「二位同胞,所言極是,日子定了,小弟必到。但是我的主意,還要寫幾封公信,分投政府阻止,才能有濟。」自立拍手道:「這話正合我意。韓同胞認得政府的人多,還要你運動才是。」康伯非常得意,三人議定主意,次日傳單發出,准於初三日在愚園開會演說。當天到的同志不少,那演說的話,倒還著實,不比那什麼革命流血一派影響之談。接連演說三天,大家興盡了,來的人也就少了,康伯這才作書條陳幾位政府裡大員。   誰知自此一鬧,康伯的名譽大震,京城裡宣傳韓康伯是個大政治家,大外交家。方帥採取他這點名望,不由的肯出重金聘請,差人特函訪到通州。康伯還在上海沒有回去,差人沒處尋訪,只得折回覆命。方帥托幕中朋友打聽,誰知幕中的朋友,沒一位認得他,倒是一個伺候簽押房的家人,自稱認得韓師爺的老太爺。方帥大喜,就派他下通州去請,原來這家人和康伯的老人家做過同伙,並且交情極好,時常通信的,明知韓老太爺現在板浦做買賣,他既奉了這差,說不得下江南一行。到得板浦,找著韓老太爺,才知道韓師爺寓居上海,那家人倒也不憚遠行,趕到上海,果然遇著康伯。康伯閱信甚感方玉帥知遇之隆,左右是在上海沒事,便同了這家人直到天津。方帥聽得韓康伯先生肯來,心中大喜,當即請人署中,備筵款待,談了些國家大事,自此韓康伯便在方帥幕中辦事。有一年多光景,方帥調任兩江,正因德國人交涉棘手,忽然又有日本人告到方翔、虞臣拐了一條輪船,不知去向,船身貨物,值一百五十萬銀子,要向兩江索貽。方帥沒了主意,只得和康伯商量,加意磋磨,賠了七十萬,才算了事,那方翔、虞臣便是賈希仙的朋友,東方黑、宮清闈二人改名的。   原來仲亮和俠夫二人,在上海混了多時,果然與日本人合伙,開了個輪船局。那天駛出外洋,二人交付管駕的人,掉過船頭,向橫濱進發。賈希仙接著密報,早已收拾停當,趁著船到時,連夜上船,將羅盤針指定方向,望仙人島駛去。須知此島向來未經歐洲人探著過,那海道彎環紆曲,沒人會走,所以日本人追尋不到。希仙諸人既和仲亮、俠夫見面,各敘了些別後的事,便商量取島之法。大家沒得主意,躊躇了半天。   是日風浪甚大,船中機器壞了,靠在一個荒島邊停泊修理。到得晚上,希仙領著眾人,在船頂上觀看風雨表,察得水銀的度數,應該三日後方能息風,還有一場大雨。諸人談些科學,又試演槍炮一番。希仙因說道:』我在日本,好容易制就十桶無煙火藥,又煉就綠氣炮十尊,此物的毒處,不須細說,須急難時用之,一般血肉之軀,我也不忍置人慘死。」鄺開智道:「我們造這些毒物,都是在地窖裡制的,外間巡警兵時常進來探望,一天幾乎聞出氣味來,幸虧盧大哥那時吃醉了酒,又多吃了牛肉,不禁大吐一陣,一般穢氣把那火藥的氣沖散了,沒查得出。仲亮哥,你道險不險?」仲亮道:「說起險來,我們輪船放出口後,忽然遇著日本的巡洋艦,兩個日本兵,跳上船來盤問道:『你們既是到新加坡貿易的,為何開向這邊走?,』我正沒得話說,幸虧俠夫力大,一拳一腳,把他倆踢在海裡,加足了電氣,開足快輪,那巡洋艦豈肯干休,後面追上來,炮聲隆隆不止,一炮只差幾密率,幾乎打著船尾。我們船是用電氣運動的,比煤氣來得快,所以他們迫不上,逃出性命,此次機器損壞,就因那回受傷所致。」說罷,互相慶慰。俠夫道:「我們都是九死一生,生在這個世界,苦頭也吃得夠了。今日好容易大家聚會,料想前途都能但然。值此海風怒號,朗月皎潔,不可無酒,遣此良宵。」希仙道:「正是,很該吃杯團圓酒。」當下便喚廚子預備上等蕃菜,開了十多瓶白蘭地,又是十瓶香擯酒,擺在船頭上,開懷暢飲。那海風呼呼的吹來,眾人喝得高興,取出鐵笛吹弄,又有幾人狂歌起來,這一團豪氣,直嚇得魚龍都睡不穩了。只見波心裡金光亂迸,一陣陣跳躍,彷彿是條大魚。此時俠夫興致百倍,就要去取這尾魚來下酒,船上原有魚網魚叉,一時大家動手,俠夫撒下網去,可巧這魚投入裡面,俠夫舉網一拎,恰有二三百斤的重,要是別人也拎不起,俠夫力大,把來輕輕一拎,提上船頭,大家舉眼看時,原來是條鰉魚,吩咐廚房臠割了,做菜下酒。   此時已有二更時分,見那荒島石筍砏岩,像是一個個人頭簇立,海風平了許多,眾人舉箸嘗那鰉魚,果然味美可口。力夫回頭見小港裡划出兩三隻小船,襯著月光,分外看得清切,船裡並沒燈光,只有唱歌的聲音,和著艫聲咿啞而至。細聽他唱,眾人聽了一回,俱各詫異,因他唱的詞句,都是豪放不羈。力夫暗道:這歌聲不善,定是強人,招呼大家用心防備。當時三十三人,一齊舉刀劍在手,有的還拿管六門洋槍,準備廝殺。一會兒那小船越聚的多,也有百十號光景,東馳西突,忽然呼哨一聲,把輪船團團圍住。希仙忙叫人把電燈熄了,把機器鍋爐整理妥當,準備開輪,卻不叫就開。就見那小船上一人一個鐵鉤,搭上輪船,縱身便上。希仙眾人掣出刀劍,那班強人也都帶著腰刀,短衣窄褲,赤著一雙腳,舞著那口刀,上下翻飛,滴水不漏。希仙看看他們本事高強,著實可愛,有心收服他們,因此不用手槍打去。兩下鏖戰一回,希仙跳出圈子喝聲道:「且住,我聽你們,都是中國人口音,都是同鄉,有話盡可商量,何必動武?若要取你們性命,也很容易,我船中槍炮具備,一陣亂打,你們吃得住麼?只是我愛你們武藝高強,有心約為同志,去幹事業。」那班人毫沒聽見,只顧亂打。希仙手起一槍,把一個強人打死,眾強人慌了,齊呼道:「洋槍利害,走罷。」希仙眾人喊道:「慢走!且聽我說話。」強人方才聽見。停了腳步道:「有何話說?」希仙把上文再述一遍,又道:「我們要去仙人島開殖民地,若承諸君不棄,結伴同去如何?」那為頭的強人,一口長髯,頭上打著英雄鬏,穿件黑呢短襖,黑妮箭褲,聲如洪鐘的答道:「你們到底是那一方人,坐了輪船,停在這荒島邊則甚?」希仙把籍貫來歷說個備細,然後眾人一齊放下兵器,鞠躬見禮道:「原來是我們一路人,錯認了。唐突唐突,多多得罪。」希仙眾人還禮不迭,也問道:「足下尊姓高名,如何在荒島裡幹這樣營生?」那長髯道:「在下姓李名虯,表字慕髯,本貫山東登州府,向在海邊上捕魚為業。只因官府抽稅利害,沒得飯吃才幹這營生。」   看官你道這李虯一干人,如何聚義起來,待我補敘一番。原來李慕髯,本是登州府蓬萊縣蜃樓村人氏,自幼讀書,應過三次舉業不利,他讀到唐代叢書《虯髯客傳》很慕其人,因自號慕髯。沒有田地可耕,只得以打魚為生,利息倒也不少,因此結交下許多豪傑,同在一處打魚。慕髯有個老母,極能盡孝,打了魚回去,揀好的奉母,然後出去發賣。真是光陰易過,慕髯這年已交四十歲了,便留了下部長髯,襯著張紫膛色的面皮,果然虯髯公復世。留髯那天,恰好是自己生日,蜃樓村十三家豪傑,湊齊分子,辦了無數酒肴,和慕髯祝壽。滿滿的擠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商議道:「李大哥住的房子小,我們人多不便,門前兩棵大槐樹下,倒好擺三四桌酒,我們何不移坐那裡,倒暢快得許多。」慕髯答道:「有理。」眾人大喜,一齊幫忙,替他抬桌子,拽板凳,團團在槐蔭下坐定。原來慕髯的宅門前,一片空場,除兩棵槐樹外,還有一架豆棚,長的豆苗極盛。這時初秋天氣,清陰一片,攙著野花香氣,令人心曠神怡。十四位豪傑,排定坐次,開壇暢飲。酒過數巡,慕髯歎道:「小弟悠悠忽忽,度了四十年,一事無成,今日生日,倒勞眾位費事,慚愧慚愧!」十三豪傑內有一位陸惕夫道:「大哥這是什麼話,我們縱然有通天的本領,碰不著機會,也是徒然。你想目今的官,豈是我們可以做得的,我們當個漁戶,就是事業,大哥何必發這般感慨?難得幾家同志,聚在一處,真是天下至快的事,要不及時行樂,將來遇著困苦時候,追思起來,不要後悔。」慕髯道:「賢弟所言極是,我原不想做官,只求一塊乾淨土,創些事業,轟轟烈烈做他一回,亦就心滿意足了。」當時諸人你一句,我一句,談天飲酒,直至日落西山,方才席散回家。誰知這一聚卻聚出禍事來了。   原來蜃樓村戶口不多,離縣城也窵遠,官府不來過問,近年打漁的人,來得多了,漸漸熱鬧,縣裡稟了上去,求上頭派員管理。上司奏明了,添設巡檢一員,駐在鎮上,辦理民事。自從這巡檢伍太爺到任之後,差役地保時常騷擾鄉民,弄得雞犬不寧,兒啼婦哭。伍巡檢青衣小帽不時親自出來察訪,誰家有錢,好打他一槓子。可巧這日見十四家豪傑,在那裡吃酒談心,那一碗一碗的萊,一壇一壇的酒,真正吃之不盡,喝之不竭。伍太爺暗道:他們這般快樂,定然是個有家,敲他幾文,決不妨事。當下叫過從人,打聽究竟是些什麼人?一回兒從人回道:「他們也是漁戶。」伍太爺想道:漁戶有這般家業,足見利息無窮,可惜我為衣冠拘束,不然,也來當個漁戶,強似在衙門裡挨餓,還要受妻子的埋怨。雖然如此,我此次總要想條計策,分他的肥,才能平得下這口氣。正是:   桃源雖有漁家樂,蓬戶難逃虎吏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收魚稅激眾出洋 識礦苗開工掘地 卻說伍巡檢見漁戶那般快樂,有心想要敲詐,回得衙內,把地保傳來,問明漁戶一共多少家,那幾家是最有體面的?地保一一報明。伍太爺就下了幾副請帖,請他們來吃酒,意思是要開口借助些錢鈔,作為修衙門的公費,十四家豪傑,一齊請在裡面。李慕髯得了這個消息,會齊眾人商議道:「本來我們鎮上,沒有什麼官來騷擾的,如今添了這個官,偏又遇著這個伍太爺,分外愛錢,直頭像剝皮的一般狠。此番請我們吃酒,那有好意,無非是要捐我們的錢。我想我們千辛萬苦,在驚波駭浪裡,,拼命取得幾條魚,那有餘錢給他白用,明天的局不去為是。」眾漁戶異口同聲,一齊說不去。伍太爺等得心焦,差人再去請時,誰知早被慕髯料到,約齊眾人下海去了,當日不歸。伍太爺無可如何,鬧得個老羞變怒,躺在煙榻上納悶,吸過三筒煙,精神足了,計上心來,暗道:我何不如此如此。主意想定,便坐到公事桌上去起稿,拔出一管筆,誰知沒筆頭。原來他那筆多時不用,筆頭膠住在筆管裡了。伍太爺沒有這件利器,如何制得了漁戶,只得向隔壁藥鋪裡的王醫生借了一管筆,把稟稿起好。原來他這稟帖,是上與堂翁的,無非說蜃樓村的漁戶,利息如何好,可捐他一成稅,以充練勇軍餉。縣裡見了這個條陳大喜,就委伍太爺徵捐。伍太爺奉著這個札子,好不得意,連夜出告示,捐漁稅一成。   這告示貼出去,別的漁戶,倒還罷了,只十四家豪傑,心中甚為憤憤,但不肯出頭抗違,只得按數捐錢。誰知這伍太爺,想出的法子絕妙,交銀子便用錢價算入,作的錢價極高,交錢便用銀子算入,作的銀價也極高,名為一成收稅,其實三四成還不止哩。眾漁戶都是愚人,那裡看得出他破綻,只慕髯覷得清切,心中不服,和十三家豪傑商議,欲抗稅不交。當日就在槐樹底下喝茶定議,通知眾漁戶,叫他們不要完稅,等爭定了再說。眾漁戶雖然完稅竭蹷,卻很怕官威,不敢違背,那裡肯信慕髯的話。十四家無奈,只得隨他們去。果然因這抗稅的事,被巡檢衙門裡打聽得李家出頭,便出票子拿人,生生的把慕髯捉入衙內一間屋裡。慕髯的母親,是一天離不了兒子的,這日他兒子日暮不歸,不由的撐著拐杖,在槐樹下等候。隔壁老太婆出來採豆,見他獨自站在那裡,不覺可憐道:「嫂子為何不回去做飯吃?」慕髯母親道:「我兒子從來沒有晚歸,今無沒歸,放心不下,只得在這裡望他。」那老太婆歎口氣道:「唉!嫂子不知他被官府捉去了麼?只怕明日這時,還不得回來呢!」慕髯母親聽了這話,就如青天裡打了個霹靂,半晌方哭道:「我兒子犯了甚事,為何官府要捉他去?」那老太婆道:「嫂子不要啼哭,聽說他為了抗漁稅的事,伍太爺叫他去當堂訊問,橫豎這事是十四家公同抗稅的,不是你兒子一人的事,不過問幾句就好放回的,你放心等他一夜便了。」慕髯的母親,聽他的話,略安了心,但是怎能不慮,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午後慕髯還未回來,他母親是真急了,只得撐著拐杖,走到巡撿衙前打聽,差人同他說道:「你兒子抗稅不完,只怕要解到縣裡辦罪哩,你不替他花幾文錢,還恐怕不妥當。」慕髯母親駭得渾身亂抖,再三央求道:「可好領我見兒子一面?」差人道:「那卻不能,如要見他時,除非花銀三兩,我替你想法子。」他母親道:「我不曉得這規矩,我手上帶來一付銀鐲子,約莫二兩重光景,權時押在頭兒這裡,等我見過兒子,回家設法來贖罷。」那差人見他年老可憐,勉強應了,領他到監門口,又和那一個差人商量,那個差人狠狠的埋怨他,不該便宜答應。又經慕髯母親再三央告,然後領到監裡,和兒子見面。只見他兒子蓬頭亂髮,坐在一邊,不禁大哭。慕髯見母親來探監,也覺十分難過。當時母子痛哭一番,商量不出一毫主意。慕髯道:「母親不要愁,兒子沒多餘罪名,就是到縣裡,也不怕的,只是母親在家,沒人侍奉,我的好友陸惕夫,他知道我在監裡,必能前來照應,母親只去告知他一聲便了。」他母親只管垂淚,不則一聲,差人來催,只得別子出來。   回家去找陸惕夫,並沒找著,他妻子說:「丈夫趕到縣城,和李大哥用錢去了。伯母在家納悶,本要去接來消遣幾日,如今甚好,就請住下罷。」慕髯母親暗思,樂得住下,有個商量,但是思子之心,何時能已,日間流淚,晚上失眠,年老的人,如何擱得住這般折磨,不到三天,已經病倒了。五日後,惕夫才回,說起縣裡有文書,叫伍太爺把慕兄放出來,大約明後日就好回家,伯母請放心罷。慕髯母親心上一寬,病也好了些。次日慕髯果回,趕到陸家,見母親病在牀間,驚惶無措,只得延醫替他調治。誰知蜃鎮沒好醫生,不服藥倒還不要緊,一服藥後,鬧得痰火上炎,這一晚便氣端不止,渾身冷汗,竟嗚呼了。慕髯哭得死去活來,又在陸家諸事不便,幸虧惕夫友誼甚敦,倒替慕髯料理喪葬,一月後方才了結。   這時抗漁稅的事,撫台已知道了,飭蓬萊縣嚴拿罪人懲辦,惕夫得了這個風聲,和慕髯商議,聚集十四家豪傑,定計出洋。各家自有漁船,收拾行李什物,連夜出海。誰知別家漁戶,探聽著十四家豪傑出洋,也駛船跟著來了,足有百十號船,慕髯大喜,就出主意,把各船編成隊伍。用鐵索連起,制就旗號,以便相認。出口後,幸虧沒遇大風,走了數日,尚都平穩。   一日,海中風起,把他們的船,打個回頭,一氣淌下,收不來口,直到一個島邊,才能下碇收帆。十四位豪傑,站在船頭,細看這島,四面盡是峭石,找不出他的路逕,當晚住在船上。次早要探這島,四面找去,好容易找著一條港,轉了幾個彎,卻見一個深洞。好在大家駕的小船,便望水洞裡穿進去,裡面漆黑的,不辨東西南北。慕髯命點了魚油燈,照見洞石內古苔斑駁。行不到半里,果然透出天光,原來是一灣止水,絕好的一個船塢。慕髯等一干人,捨舟登陸,到處閒遊,那見一個人的影兒,只百來株幾十圍的古樹參天,樹皮都成了青銅色,還有焦爛的樹木,倒在一旁。再望前行,卻見無數猴兒,聚在那裡,啾啾啼嘯,彷彿似人坐談一般。眾人舉眼看時,原來上面一片果樹,深黃淡綠的果子,一顆顆的掛在樹梢,料想群猴吃果子已經飽了,所以不復上樹。那些猴兒,見有人來,都攀援山石,登時散盡,不知去向。慕髯見這果樹外,一帶空地,足有數百畝開闊,而且土地腴潤,豐草叢生,肚裡暗想﹔此處搭幾間茅屋開墾起來,足可過活一世,強如在熱鬧場中與世人爭。那蠅頭的微利。一路想,一路走去,誰知轉過一彎,便是那停船的船塢邊了。   當下眾人下船,商議造屋居住,第十三位豪傑魯重武道:「我們造屋,沒得器具,如何造法呢?」第五位豪傑萬人智道:「我聽說上古時,沒有五金器械,用的都是石器,石斧石鑿,石刀石鑽,都有現成的圖畫可考,所以名為石世界。我們開闢這個荒島,只得仿上古的法子做起。況且我們船上,帶來的傢伙不少,只要取下些樹木山石來,各事便易辦了。」慕髯大喜道:「此言深合我意,怪不得人家稱你智囊,果然思想入妙。」當下慕髯便會齊各家漁戶,商議造屋,叫他們聽自己調度,分頭採取木料,製造磚瓦。眾漁戶聽說造屋,俱各歡喜,砍樹的砍樹,挑泥的挑泥,搬石的搬石。慕髯和人智數人,又製造出許多石斧石釘來給他們應用。原來各漁戶裡也有做過木匠的,也有做過磚瓦匠的,大家公議,推他們為師,一邊學習,一邊做活,不到半月,各料齊備,便依著岩石,面向果林,把一間一間的房子搭起來。晚則上船住宿,早則登山造屋。   一日,十四位豪傑,因做工辛苦,起得遲了,忽然一個漁戶,慌慌張張跑來報道:「不好了,我們搭的十來間屋,不知被何人一齊扳倒,那人的力量,也就不小,怎麼那樣粗的木頭,都被打斷了。」慕髯道:『,豈有此理,這山是沒有人跡到過,我們環游了一遍,也沒見個人影兒,如何會有人來拆房子?」那漁戶道:「李大爺不要這般說,如今世上的人,鬼鬼祟祟多著哩,正經人來了,他躲著不出來,背後使些促狹計保不定的。李大爺不信,上去一望便知了。」慕髯很覺詫異,只得喚起十三個兄弟,攜了手槍刀劍等械,準備找著那人,和他廝拼一回。   那漁戶在前領路,到得房屋那裡,果見一攤卸下的屋架子,堆了滿地,有些工人,呆呆的在那裡候信,慕髯叫他們:「且慢動手,我們要去找這拆房子的人哩。」當下十四個豪傑,各處找去,依然不見個人影。最後還是第七位豪傑馮維羆,在屋基後頭,找著一個洞,那洞門並不甚大,不過容得一人。獨自一個不敢進去,只得走回告知了眾人。慕髯議道﹔「我和馮賢弟、陳賢弟同進去探探看。」當下命人點起火把,三人入洞,不一會,並皆跳躍而出,三個大熊跟在後面,追出洞來。大家辟易,那大熊舒開蒲扇大的手掌來捉人,只聽得慕髯叫道:「快些開槍!」一語提醒了眾人,才把三熊打死,大家商議著割下他的肉來,回船煮好飽餐一頓。   這回蓋造房子,沒得人來拆了,不上一月,造成整百間房子,打下極厚的圍牆,只是住便住得妥當,長遠下去,卻有絕糧之厄了。要種田時,苦於沒得籽種,慕髯出主意,叫眾人每日出去打獵,打著野獸來,將就果腹。無奈火藥又已用完,這回真沒有法想了,所以下海找些生活,指望劫些糧草,或捕些魚蝦來度日。   第一次出去,就遇著賈希仙的船,當下把來歷說明,希仙叫他們把船攏來,跳上小船,跟他們上去探島。天光漸明,只見島上白氣迷漫,礦苗極旺。希仙找到礦苗所在,立下標記,回頭向慕髯道:「這島是個絕地,怪不得沒人來問津。然而埃及上古人,曾經到過此地,你看那山上,不是模模糊糊有幾只船幾匹馬幾只鴨麼?這就是埃及上古時的象形文字,我疑此島,古時必與大陸毗連,後來被海水沖開的。這底下礦苗極旺,我們大家並力開下去,必獲大利。至於久住這裡,沒得生活可做,莫如採著礦後,同到仙人島為是。」慕髯一干人甚喜,就依著希仙所指的地位,開下去。此番大家著力,比造屋更來得迅速,不上二十天,已見地底下有鐵有煤,希仙叫運數千噸到船上,餘下的封在礦裡,將來再取。原來希仙這船,本來載貨不多,壓不住風浪,自經這煤裝上去,倒平穩了許多。恰好船上的機器業經修好,便命開輪。走了數日,再也找不著仙人島,只見前面一座山在那裡冒煙,大家憑闌觀望。慕髯道:「那山莫非便是仙人島麼?」希仙笑道:「那是座火山將要震動,那山頂上一股氣,便是拉發汁升上來的,你要考其究竟,便停船在此,看他崩裂便了。我算著不出三天,必然震裂。」慕髯等人聽得如此奇異,都願開開眼界,希仙測準度數,叫把船停在海心裡,等候三日。果然第二天五更時,聽得遠遠的如雷震一般,大家起身上頂篷看時,只見天邊紅了一塊,因離得太遠,看不出什麼光景。希仙道:「這時正是利害,不可近看,隔日開輪近前去細看罷。」慕髯只得罷了。正是:   新奇都是尋常事,學問偏從閱歷來。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過布哇欣聞國事 入仙島妙用強權 卻說賈希仙隔了數日,把輪船移近火山岸邊,只見山腳下許多民房,都被亂石壓倒,幸虧本地居民,早經移徙,沒有壓死的人。那山上兀自有亂石衝撞下來,眾人才知火山的利害。又走過三日,遇著一條海岸,見無數黑人,在岸邊上築堤,都是赤著半身,擔土運石。恰值船上缺少糧食,希仙命停船上岸,採購食物,當下約齊同伙,閒耍一番。到得岸上,只見三四個白人,手裡提著木棍,趕著無數黑人到海邊上做工去。希仙歎道:「一般五官齊整的,為何強弱懸殊至此。」力夫道:「只因黑人愚,白人智,所以黑人受白人的凌虐。」希仙道:「黑人固然沒出息,白人也太逞強了,竟不以人道待黑人麼?」孟核道:「優勝劣敗的理,一些不錯,將來世界上,只怕止有智人能生存不滅,那愚人的種類,恐怕都要滅盡哩。」希仙道:「可不是,只怕不但愚人競不過智人,以致滅種,便智人裡面也要相競起來,也有個優勝劣敗。如今驅黑人的白人自以為強,難保將來他們這種人,不受人的驅使。」一路閒談,不知不覺已入了城。   原來那市場上卻很熱鬧,一般也有住家和鋪子,但那朱門大宅,走出來的人,都是皮膚雪白,那蓽門蓬戶,走出來的人,卻渾身漆黑。舖子裡也一般白的坐在帳台上,從容自在,黑的司茶水,搬物件,碟躞甚勞。希仙明白了許多,順腳走進一個飯館裡坐下,又見劈柴燒火的,都是黑人,那炒菜跑堂的,卻是白人了。希仙叫過一個跑堂的,問他這是什麼國,為何黑白的分別得這般利害?那跑堂的道:「這裡叫做滅黑國,本來只有黑人,我們都是打外邦來的客民。只因他們黑種,實在沒有道理,我們初來時人少,他們恃強把我們貨物行李劫了去,還要殺害我們,只道他本事高強,不敢報仇。後來我們這些人,聚得多了,細看他們,原來全沒本領,靠著一點蠻力,性喜殺人。他國也沒君長,迷信一位活佛,有了急,難的事,都求活佛,活佛道不礙,果然就沒事了。那活佛是三年一換,活佛告退,就要指出接代的人。我們見他愚蠢至此,先把他活佛用槍打死,他們各來爭鬥,一陣槍炮打死多人,嚇得餘眾叩頭乞命。他們從此畏服了我們,把槍炮喚做天雷,喚我們作雷神爺,有好的住處,好的飲食,都送來供奉。而且情願服役,只求不放天雷去打他。我們商議,推了個主子出來,平白地取了他的國家。你看六街三市,都是我們白人的世界,他們黑人雖多,只不過在小街小巷裡躲著,還要天天去做苦工,吃些豬狗的食料。我們主子說的,不但叫他們天天勞苦,還須揀他們怕寒的人送到寒地去,怕熱的人送到熱地去,住在山上的人,送他到水邊去住,住慣水鄉的人,送他到山上去住,時常互換轉來,他們愁苦已極,便自不大生育,年壯的也容易老了。如此二三十年,老的死了,小的沒生,他種類也就滅絕了。」眾人聽了,俱各訝歎不已。當晚吃過酒飯回船,恰好糧食辦齊,即命開船。   希仙集眾會議道:「我們走了這許多天,為何找不著那個仙人島,莫非真個似古來方土的話,說什麼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麼?」孟核道:「豈有此理,那海上三神山,是方士造的謠言,我們所到的仙人島,是實有其地,如何會尋不著呢?莫非把來路記錯了。」鄺開智道:「我回時,記得用行軍測繪的法子,繪了一張草圖,待我去檢查檢查看。」希仙大喜,就摧他去查。半天才來,手裡捏了一張圖,指著說道:「這仙人島,是在布哇的那邊,我們已過了布哇,還從那裡去找這島,趕緊掉轉船頭回去罷,不然,便繞遍了美洲,也沒找處。」希仙如夢初醒道:」我連日躊躇取島的法子,鬧得腦筋昏濁,把來路都已忘卻,幸虧鄺賢弟有這張圖,不然,把地球繞了一轉,也還找不著哩。」隨即吩咐管駕駛的人,轉舵回去,把圖中方向指點給他看了。   次日船到布哇,希仙想起當地舊交,意欲上岸探望,又恐他們工禁利害,仲亮、清闈都勸他上去,於是三人同行。到得岸上,並沒人來禁阻,三人一直走到朋友店裡,果然那西友接見,分外敬禮親密。希仙閒談問起:「貴國禁止華工,如今難道放鬆了麼?我們上岸,為什麼沒有人攔阻?」西友道:「足下原來是去國多年了,難道貴國一樁驚天動地的大舉動,都不曉得麼?」希仙道:「我們是今春出來的,並沒去國多年,不知道有甚驚天動地的事?」西友道:「貴國人也真利害,進步那般快速。從前敝國只道貴國人,沒有團體,不妨任意欺凌,所以把貴國工人十分苛待,立了許多禁約,叫他動彈不得。料不到得罪了貴國學生,做了一篇受虐記,登在報上,有些國民知道了,氣憤不平,開會演說。你道那些酸丁演說,有什麼用處,隨你說破了嘴,也沒人理他。誰知這次卻不然,虧他們說醒了好幾位大商家,立誓不用敝國貨物,那報上一大一天登的,無非是不用敝貨的話。難得異地同情,不謀而合,都說不用敝貨,甚至閨中女子,也立起會來,禁用我國貨物。我政府還當是貴國人一時高興,隨意瞎鬧的,又想出法子告到你們政府。誰知你們政府裡,辦交涉也辦熟了,學成一種狡猾伎倆,只推商民既動公憤,勸諭不止,其勢不能禁阻他們。我國幾位使臣領事,又指望貴國商民,有什麼粗暴舉動,便可惜端說話。誰知此次卻鬧得很文明,沒一毫暴動思想,看看兩月下來,那約還不散,敝國的貨物,不能輸入貴國,商人吃虧不小,我們政府裡,也著了急,工黨裡也自知待貴國人太刻簿了,有些後悔,所以上下集議,由總統頒布開禁諭旨,把工禁開了,和貴國使臣重訂條約,消了貴國商民之氣。此時貴國的工來,我國的貨往,兩國照常親睦。足下上岸時,自然沒人盤問了,而且在敝國可一般得享自由的權利。」希仙道:「原來如此。敝國人性質本是好的,只因教育不得法,以致腐敗,如今學堂開的多,有些文明人出來演說,自然容易進步。這還是發軔之初,將來程度日高,只怕也比得上貴國哩。我也很望兩國親睦,各保利權才好。」那西友請希仙諸人吃過酒點,盡歡而散。   希仙回到船上,和眾人述及抵約的事。慕髯道:「既然如此,我們回去罷,中國既然文明,還有事業可做,為什麼飄洋渡海,吃這般辛苦?」希仙道:「慕兄真是個忠厚人,不知就裡,如今各國的交涉,都是互相恫嚇,互相欺騙的,他們禁華工,我們就禁美貨,這是交涉上辦得合法了。據我的主意,倒盼他們外國不開工禁,我們中國因不用外貨這點機關,固住團體,想出主意,大興製造,以本國人用本國貨,誰能禁止?那時既不得罪外國,還能抵制各國的貨物,工商發達,衣食富足,自然強盛起來。華人殖民外洋,也不單靠工黨,這主意不更好麼?只是我們商人,既有這般舉動,也還想得到此,偏偏他們外國,又開了工禁,人家何等明白,因怕我們有了團體,於他不利,故意破壞的,豈不十分可惜!我指望的是我們商人立定主意,結幫製造,維持中國的權利。至於我輩出洋,就是西國所說的殖民政策,中國本嫌人滿,能殖民外洋,是大利中國的事,為什麼要回去呢?」慕髯很服希仙的遠見。   船行二日,只見遠遠一座青山,在雲霧裡,迷茫可辨。開智認得是仙人島了,叫對準那山駛去,看看駛近島邊,還差十來里路,只聽得訇然一聲,震天價響,眾人大吃一驚。希仙連忙趕入底艙,早有管駕駛的,率領機器匠,鑽入艙底去了。一會兒,仲亮、慕髯等人俱至,卻不見水冒上來,那管駕駛的告希仙道:「不好了,船已觸礁,沒得法想。」慕髯聽得這話,便想逃生,被希仙一把拉住,然後再問那管駕駛的,如何觸上去的,為甚沒得水冒上來?那管駕駛的道:「觸的力太猛了,一支石筍堵住了窟窿,一時不至冒水。」希仙道:「我們同去一看,再設別法。」當下二人掌燈到觸礁的地方。希仙見那支石筍很粗,果堵得一絲沒縫,隨即吩咐趕緊下碇,恐怕船身搖動,脫了分毫,便要漏水。船上人七手八腳,把碇下好,果然不搖動了。希仙道:「我們這船是到不了島邊去的了,幸虧在慕兄荒島上,帶了幾十隻漁船來,我們把人眾什物,運載過去罷。」眾人齊聲道:「是!」當下忙忙收拾停當,分幾次渡到彼岸。果見尖方金塔,依然矗立雲霄,這回才真個到了仙人島。   希仙叫把船上什物運了上岸堆著,自己只和仲亮等六人去找著麻哈思,說明中國有一班人,要做貴國的百姓。麻哈思領他們見了教主,奏明來歷。教主想起前情,很怪他們不辭而去,況這番來的人多,恐怕鬧出亂子,不敢答應。希仙等六人,這時都到了大殿上,和那教主站在一處。希仙見教主不答應,想出法子,把手向木柱上一揚。螳的一聲,手槍把木柱打個對穿,便嚇唬那教主道:「你不准我們上岸,便同這柱一般。」教主從沒見過這般軍器的,果然吃了一嚇,只得答應了他。希仙就要求教主安插眾人的地方,教主便和麻哈思商量,把島南的一片空地,給他蓋屋居住,現在且寄住臨海大寺內。希仙催著麻哈思,領到那臨海寺看定房屋,然後回到岸邊,率領眾人搬人寺中,不免勞頓疲倦,大家安睡了。   次日,同麻哈思到島南相度地勢,原來山峰環抱,中間一片空地,絕好一個去處。希仙命麻哈思叫了些工匠,備下磚木等料,聽候調遣。果然島中人都怕希仙的威權,那些工匠不敢怠慢,早把各料辦齊,來到臨海寺裡。希仙打成圖樣,叫他們仿造,卻像一個大營盤,又像一座城,依山傍水,高臨全島,房屋街市,一切齊備。不到數月,便已完工。希仙擇那腴潤之地,叫各家漁戶,開起墾來,自此有了五穀,和島中士民交易貨物,但總覺不便,幾次上條陳,要請教主通行錢幣,教主專主守舊,再也不肯變易。希仙沒法,慢慢誘導島民,就在自己的城內,開了幾個學堂,招羅島民入內讀書。只有幾家僧徒子弟,不肯來學。   卻因島人多願到鎮仙城去,禁約不住,百十個僧侶,一齊著急,大家商議,奏知教主道:「如今島情大變了,教主把個外國人引入島來,誰知他們左道惑人,弄得島民一總向他,半月以內,也沒見一人來寺燒香,聽宣經卷,這不是反了麼?敢求教主從速將那外國人驅遣出境,收回我們的百姓要緊。」教主道:「我起先原不准他們借住的,誰知那賈仙人道術高強,把手一舉,就是一個霹靂,把柱子都打穿了,他說我若不依,便同這柱子一般。我沒法,只得依他。如今既占了我的土地,又收了我的人民,看來大勢已去,我這教主也不願當了,眾位要有本領,誰能爭得過他,便做了教主罷。」眾僧面面相覷,沒一個敢出班答應,教主歎道:「原來眾位也是一班庸臣,聽得外國人利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我告知眾位罷,那賈仙人雖有打雷的妙法,只是說話倒也和平,我想眾位還是去找了麻哈思,托他引你們去見賈仙人,好好的婉言相商,或者他肯還我島民,也未可知。」眾僧正待答言,忽然砰的一聲,有如雷響,眾僧只道是賈仙人打下的雷,嚇得魂不附體,有的鑽在神座底下,有的逃入後殿,教主也嚇得退入後宮去了。正是:   只因迷信天神說,最怕虛空霹靂聲。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島歸心 議通商百貨出口 卻說仙人島的教主,因聞空中一聲霹靂,退入後宮,眾僧人亦都逃躲了好些時,等著並沒動靜,一個個才漸漸的走攏來,都詫異道:「方才分明打了一個雷,倒不見賈仙人來到,難道他須知我們議他,放個空雷來嚇我們的罷。」有一位叫做達賴的,眼光最快,忽然指道:「咦!那邊屋上的鴟吻倒下來了,只怕這雷聲,就是鴟吻撞碎在石上的聲音。」眾僧不服道:「斷然是賈仙人一雷,把這鴟吻打下的,不然,那有這般大的聲音。況且鴟吻也不會無故落下。」眾僧將信將疑,去請教主出來,教主回說頭痛發燥,不能出來。島中的事,請他們公議施行罷。   眾僧議定,只有達賴膽大些,推他出頭,領了九位僧徒,找著麻哈思,要他領去見賈希仙。麻哈思道:「那賈先生,我有三年沒見著他了,不知在城裡做些什麼事情,弄得大家去投奔他,除掉我們兩家珍寶店外,島裡竟不見一個人,如何是好?」達賴道:「我正為此事要去探訪他。」麻哈思大喜,便領了達賴一干人,走到鎮仙城城門口,都有警察兵站在那裡,腰裡插著佩刀,肩上掮著洋槍,雄赳赳的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幹甚麼事,說明白了,登了簿子,方可進去。」達賴吃了一驚,往後退行幾步,那九位僧徒,要想奔回,被麻哈思攔住,捱身上去,把來歷說明,警兵放他們進城。麻哈思道:「你們千萬不要膽怯,賈先生是講道理的,他決不無故害人。」達賴放大了膽,一路行去,只走了三五十步,便有個警巡兵站著。那街道又闊又乾淨,那蓋的房子,都臨著街,沒有圍牆擋著,只幾棵樹圍繞而已。達賴見這光景,覺得別有大地,忖道:怪不得我們島中人要來,原來他這城裡,這般有趣。麻哈思到處訪問希仙的住處,有人領他到希仙住宅邊,也不過和民房一般,只多掛了一面龍旗。   原來希仙諸人,同住一處,此時都不在家,到學堂裡教書去了。麻哈思又叫他領導,直到學堂。只見一座總門,匾額上是「再造學堂」四個金字,走人總門,便是一片草場,足有十來畝寬闊。草場前面,便是三所大房子,一排排的講舍臥室,三所房子都有總門,門上掛著牌子,什麼蒙學、小學、中學三處。麻哈思找著個把門的,叫他前去通報,半天才出來回道:「賈先生在那裡教書,請眾位在客廳上坐等罷,他要到午初才下課哩。」麻哈思莫名其妙,只得領了眾僧,跟著那門上的人,走人前面花園裡客廳坐下,自有人送了茶來。麻哈思、達賴久坐無聊,踱出花廳閒要,只見滿園花草,有紅有白,有綠有紫,一股幽香撲入鼻中,夾著幾棵竹樹,引著一陣陣的清風,覺得身子都爽快了一段。達賴道:「這些花木,我們島中,為什麼沒有,莫非他在外洋帶來的麼?」麻哈思道:「豈有此理,花木如何帶法,況且我見他們來時,都沒有一盆花一棵樹,這一定使了法術,把我們島中的花木弄了去,變了種的。」猜疑一陣,恰好門丁走來報道:「賈先生下課了,請諸位去吃飯。」麻哈思只得領了眾僧,跟了門丁走到裡面。   原來一間大屋,排著無數桌椅,學生都在那裡吃飯。麻哈思和眾僧占了兩桌,有宮俠夫、方仲亮相陪,飯桌上有些雞鴨等味,連麻哈思都沒有嘗過,問起來,才知是希仙從外洋帶來的種。飯後仍入客廳,希仙才來見面,問其來意,達賴欲言又止,還虧麻哈思一一代為說明。希仙道:「我並不是要收你們教中的百姓,只是可憐你們百姓,生在這荒島,一些學問沒有,徒然信了神佛的荒唐話,懵懂一世,而且衛身的飲食器具,一無所有,人生如此不太苦了麼?我因發了這個宏願,要替你們教養百姓,毫沒歹意,休得疑心!我如今同你們去看來,便知在此地的快樂了。」說罷,便引麻哈思等一干人,先看學堂,果然課堂臥室,收拾的十分整潔,牀帳被褥等類,都十分乾淨,那課堂裡圖書具備,都是希仙設法印的。看完男學堂,又去看女學堂。說也奇怪,那些島民,從前是面黃肌瘦的,如今一個個體幹強壯,面皮轉紅。希仙又引他們去看田畝,只見彌望青蔥,都是新麥,場上堆著許多機器。希仙一一指點,這是有輪的來,這是耙車,這是割稻車,這是打稻輪機,又說我們這種田,是用化學家里必格的法子,考察地的原質,配上糞料,所以收成的五穀,分外比人家多,一畝地能養十來口人哩。達賴、麻哈思均不住口的贊歎。又引他們去看礦山,只見一車一車的煤鐵,運出來的不少,就近就有什麼生鐵廠、熟鐵廠、煉鋼廠、機器廠等類。又引他們去看織佈局,只見那軋花的機軋花,紡紗的機紡紗,織布的機織布。麻哈思取一匹布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原質?」希仙同他們到堆花的地方,取出一朵朵的花給他看道:「這花出在田裡,也是我帶來的種,因他性本柔軟,可以引得長的,用來織布,縫做衣服,極為溫暖。比你們用野繭的絲做衣服,不便當得許多嗎?還有蠶桑一法,未及創辦,其他製造的物事尚多,須待學生學成,方能開辦。」說罷,又同了麻哈思等人,到了議政廳,勸他們道:「你們回去告知教主,莫如也來就學,一般過安樂日子,不強似守著這個荒島,忍饑挨餓,被暑受凍,那般困苦麼?我還聽得人說,你們喚我做仙人,又道我能打雷,不知這些妖言,從何而起?如今快莫多疑,趕快來這裡就學,能把你們那些寺院。一齊改做了學堂,那更好了。」一夕話,說得達賴將信將疑,和麻哈思眾僧,回到島中,奏明教主。   是日,眾僧齊到,大家聽了達、麻二人的話,都不信他道:「自從開天闢地,也沒見過這些東西,他們除非真是仙人,才能造得出來。一畝地那能養到十人,只怕一人都養不活,休要聽他們瞎說。」達、麻二人無奈,只得答道:「你們不信,都去看過便了。」眾人道:「隨他怎樣好,我們的教法,總要守定,不可見異思遷的。如今倉裡的米,足夠我們一世吃,大家耐著苦過活罷了。」教主准奏,叫他們安分守己,不要離了寺院。麻哈思、達賴奏道:「我們兩個人,情願到鎮仙城去就學。」眾僧大怒,當時把二人捆下,各打了一百戒尺,收入監裡。不提。   再說這年夏間,希仙的學生卒業,希仙便開了講堂,聚集眾人演說道:「你們學雖未成,但是粗淺的道理,已經知道,如今我要替你們設法個長久快樂,但是這鎮仙城地方狹小,如何養得起這些人?我想你們島中,盡有空地,可開的利源也不少,聽他荒著也覺可惜,我要率領你們去見教主,把地給你們耕種,一面讀書,那時各有職業,免得將來餓死,不更好麼?只怕你們教主不依,你須要同心一意,力爭一番才好。」眾人一齊舉手答應了。當日希仙領了大眾,到得島裡,依然走入麻哈思家,只見門口貼了兩張封條,還有竹片十字式釘著,分明裡面沒人。希仙詫異,再走幾步,有一家小小房子,裡面女人住著。希仙走去問信,原來就是麻哈思的妻女,哭訴道:「只因我丈夫要到什麼鎮仙城去,被僧官打了一頓,收入監裡,兩個月沒放出,不知死活存亡,又不敢去探望。我母女二人,靠著洗衣服得些柴米度日。」希仙安慰他一番,那些島民聽見了,到底就學未久,野蠻性質未改,當時大怒,分頭到各寺院裡,把僧人個個捉到街心,拳腳交下,打個半死。幸被希仙喝住,不然那些僧人,都要被他們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眾人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趕到監裡,把麻哈思、達賴放出,又把教主挾到當街。那教主只是叩頭乞命。希仙道:「大眾聽清,今天這般舉動,雖然沒甚不合公理,但是你們教主,平日待你們是好的,也還不可過分。我有個道理,島東一帶,都是寺宇,如今把教主和眾僧官送到那裡去住,每月給他糧食,養老終身,只不許出來管事。所有島中房屋田地,待我查勘過了,給你們耕種居住。」眾人拍手的聲音,震天價響,果然把眾僧送人寺中,只留下達賴一個。   希仙這番經營,更覺煩難,直鬧了一個多月,各事才有些頭緒。又叫人把神宮毀了,改做上議院,又建了個下議院,又就島中地勢,建了一個城,名為北城,把自己據的城,改名南城,就把北城居島民,南城住漁戶,眾人推希仙做了島主。希仙就命他們公舉各部官,眾人舉慕髯做了農部大臣,舉東方仲亮管了警察部,盧大圜管了郵政,鄺開智管工部,歐孟核管學部,宮俠夫管刑部,希仙依了他們多數人的主意。正在分撥才定,只見外面許多女子,帶了些孩子,來到上議院門口啼哭。希仙叫他們進來,問其緣由。原來都是僧官的妻子,一齊哭求道:「我們雖是僧官家屬,本有心來學的,只因丈夫禁阻,不得自由,如今教主僧官,一並斥退了,我們將來沒得靠山,不是活活的餓死嗎?總求島主提攜。」希仙道:「此時學堂一齊畢業,你們程度不及,只好另開一個學堂,待我辦好房屋書籍,再來招呼你們便了。」眾僧婦均叩謝而去。希仙把三十三位同志裡挑出二十位做教員,預備學堂講授,自己和慕髯、仲亮等辦理島事。   管輪船的駕長稟道:「我們來的那條輪船,還在口外礁石上哩,要不早些起他出來修理,只怕機器鏽爛了,成了廢船,豈不可惜?」希仙道:「正是,我正要問到這句話。那輪船是我們出口通商的根本,不可聽他鏽壞的。」希仙和工部商議,叫那幾個駕長教練出來的工匠,一齊駕了小船,又攜帶一班泅水的島民,同去查看。隔一日,大家回報沒法想,希仙親自前去,方才想出主意,叫運了無數棉花包,去把底艙堵滿,命泅水的下海鑿斷礁石,果然並不進水,好容易駛入島裡,用機器把船起了上來,眾工人一齊動手,修補好了。   希仙就想販貨外洋,集眾議道:「我們島中貨物充足,可以出去通商了,我想通商的利有數端,一則以有易無,二則可以知道各國的新法,三則可以招致些客民來,免得島中人數寥寥,不敷作工之用。」眾人俱以為然。希仙命檢點貨物,還是珍寶居多,紡織製造各物,未能齊備,不敢到別的大國去,只從布哇、長崎、上海幾個碼頭上貿易,派了盧大圜總理其事,又有三位同志的人,蕭子穎、祝寶三、耿爾介同去。臨行時,希仙再三囑托大圜,替他到湖北去訪問家屬,同來島中。大圜也有家眷在廣東,所以商定了,先把船開到中國去,大圜究有私心,就叫船主先開香港,入了港口,停下輪來,只見許多廣州人跳上船頭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船,為什麼不上關完稅?」大圜道:「自來此地,沒有稅關,我們初到,不知就裡。」那廣州人道:「你原來是我們同鄉,要是別處人,就拉你到關上議罰去,你不知道麼?本地的商人何是仁老爺,在總督前上了條陳,新設這個關,歸他承認每年稅銀一百萬兩。你的船已開過關口一尺,照例開過關口三尺,便要罰的,我們同上去,商議個辦法罷。」大圜無奈,只得送了他們每人大洋二十元,並皆歡喜,同到關上寫栗房,把大圜來完稅的話回明。只見何是仁把眉頭一皺,把眼皮抬起,瞅了大圜一眼道:「他的船不是已經過了關嗎?」簽手連說沒有,何是仁怒道:「我不信,放划子過去看。」簽手沒法,只得招呼划子,扶著何是仁下船,大圜同去。正是:   媚外心腸何日化,徵商稅則此時添。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入廣州翻逢舊友 去興國代了官司 卻說盧大圜同何是仁跨上了划子船,看準大圜的船,已離關一尺,冷笑一聲,對那簽子手說道:「你還說他沒有漏稅,這不是船已過了關麼?你們莫非得了賄,替他隱瞞。」一面說,一面氣憤憤的跳上大圜的船,約莫看看貨色,要他二萬銀子,又道:「你船只過得一尺,所以只罰二萬兩,要離了三尺,足足要罰六萬哩。」大圜明知此關難過,好容易和他商量,簽子手又從中做好做歹,總算便宜,出到一萬二千銀子,寫了關單。大圜索性把船停在香港,獨自一個搭渡船進省,尋訪家眷下落,及平時幾個熟人,誰知都出門去了,沒一處可以訪問。   踱到廣府前,忽見一個西裝大漢,撲面走來,很覺面善,凝神一想道:「這人是黎浪夫,不錯不錯。」趕緊喚他,浪夫回轉頭來道:「你莫非是大圜老弟麼?」大圜道:「正是!黎大哥,你從那裡來?」大圜(浪夫)道:「你到我寓處細談罷。」大圜跟他到了寓處,瞥見寧孫謀、魏淡然一班人,都在那裡談天。大圜一一廝見,不由得分外詫異道:「寧兄和魏兄,如何都聚在這裡,有何尊幹?」浪夫道:「原來盧賢弟一些不知,如今南洋大臣方總督,奉了上諭,改定立憲政體,只因幕內沒人考究這些學問,他朋友韓康伯先生上條陳,找回我們替他參贊,一俟酌定章程出奏後,還要保舉我們,將功折罪。功呢,我們也不貪,罪呢,我們也不怕,只是這樁事,是為四百兆同胞起見,不能不去一趟。」大圜道:「依我愚見,還是不去為是,恐怕憲法改不成,又弄成什麼黨人之獄,倒不是玩的。我們賈大哥,不費一餉,不勞一兵,唾手得了仙人島,五百個人,成一團體,就如當年的田橫一般,如今全島的人,沒一個不進學堂,沒一個不愛國,真是人人有自由的權利。況且農工各藝,次第開創,礦苗也旺,珍寶尤其多的很,將來還想練成海軍陸軍,乘著機會,規取鄰島,步英吉利的後塵。這般極好的殖民世界,諸兄何不同小弟去做些事業?」孫謀道:「我的志向只在本國,總想整頓他好,蓼蟲集苦,人各有志的。」淡然道:「大圜兄所言也是,但我看方帥這番整頓,出自內庭主意,事尚可為,如有意外之變,我們不妨以仙島為退步,諸兄以為何如?」浪夫、孫謀一齊點頭稱是,就與大圜相約,將船泊在上海港外,候他們三個月沒得信息,便不來了。大圜唯唯答應,當晚住了一宿。次早大圜辭別眾人,找到肇慶府去,果然遇著他的表弟,指引他找著家眷,同上輪船,直駛上海。大圜把貨用駁船運到棧房,誰知大圜的貨,既廉且美,不到數日,消得馨盡。大圜放心,同蕭子穎到湖北去接希仙家眷,祝、耿二人,把船開出口門外僻港裡等候。   再說盧蕭兩人,搭上江寬輪船前往漢口,說不盡心中高興,看看那一路山雄水秀,蕭子穎只是做詩,盧大圜只是飲酒。大圜道:「你們做詩的人,不會吃酒,鼓蕩不出豪興來,也覺無味。」子穎道:「你們飲酒的人,不會做詩,要算得肚裡是一團糟的了。我嘗聽說世界上,有大詩豪,沒聽說有大酒豪。」大圜道:「我於詩詞上面,雖是外行,然常聽說什麼曹子建七步成吟,李太白斗酒百篇,你要做詩豪,須我喝一盅酒,你做完一首詩,我才佩服你。」子穎道:「當真麼?我們今天賭一賭,你吃酒,我做詩便了。」大圜應允,二人對坐下來,一個凝神做詩,一個不住飲酒,卻不料一位扒手,早經看在肚裡,等輪船將到九江,扒手早從窗子裡,把他們炕上的帳箱取去,及至二人吃完酒,做完詩,子穎要開帳箱取錢買物,立起身來看時,只叫:「哎喲!我們的帳箱沒有了。」大圜道:「如何會沒有呢,定是被扒手扒去了。」   原來二人到湖北接賈希仙家眷,來回的川資,都在裡面,因洋錢帶得不便,兌了十兩赤金來的,這一失落,不是大受其窘嗎?子穎趕到帳房,托他們設法,那帳房裡的人道:「二位上了船,也沒見你們出房艙一步,如何會失東西?這扒手上了岸,到那裡去找他?我們船上,是不敢得罪他們的,那回放火的事,難道你們沒聽見麼?」子穎碰了這個釘子,只得走回房艙,猛然想道:不妨,我臨走時,只怕路費不夠,又從蔚長厚匯了漢口三百銀子,這張票子,幸虧塞在表袋裡,沒收入帳箱,待我來找找看。當從身邊摸出金錶,正要取票,背後有人劈手一把又奪了去,子穎這一嚇,非同小可,急回頭看時,原來大圜站在那裡。子穎道:「不要吵,還我表。」大圜道:「我幾時拿你的表,休得誣賴人。」子穎面皮都泛白了。大圜笑著拉他到房艙裡。將表還他道:「你還說細心,這金爍爍的表,又露在歹人眼裡,苦頭有得吃哩。」子穎道:「你真把我嚇壞了,要失卻這表,我們還到湖北去則甚?」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匯銀的對條來,果然沒有遺失,告知大圜道:「我們有這三百銀子,不怕沒錢使用了,放心去罷。」大圜道:「我看你這表,足值一千銀子,那表不打緊,嵌的一塊鑽石,卻很值錢。」子穎道:「這是賈島主送我的,我也捨不得賣掉他。」大圜道:「我還帶著一顆珍珠,足值八千銀子,這些物件,都是我們島裡的出產,不足為奇的。」   次日到了漢口。二人將行李搬入棧房,子穎去取了銀子,打聽明白了興國州的路程走法,二人卻在武昌漢陽遊覽了好些名勝。次日動身,到了興國州住下,卻不曉得愚村是那一鄉,在州城裡打聽了好幾日,不得信息,還是遇著一個賣菜的,才知道是西鄉。他道:「找是智鄉的人,離愚村只三里路,你跟我到了智鄉,再到愚村,就不遠了。」二人唯唯答應。當下一路同行,到得智鄉,果然人物俊秀,那貴府少爺高中幾名的報單,家家貼滿。大圜對子穎道。「不愧名為智鄉,你看一鄉好多的秀才。」子穎大笑。那賣菜的指引他們到愚村去的路,各自走開,二人依著路走了三里,果然前面一座村莊,見些男男女女,都是皮色焦黃,沒一毫秀氣的。走過了好幾家門面,也沒見過一張報條。子穎道:「原來其愚在此,那題這兩個村名的人,倒也很有意思。」二人到處訪問賈守拙,都回言不知道。原來村民只知他是賈老拙,不知道他名守拙。最後走到一家,聽得咿晤之聲。子穎道:「原來是個書房,我們進去探問探問。」踱進大門,一部水車擋路,二人只得把他移開些,然後走入裡面。誰知只兩間屋,外間有個老太婆,在那裡紡棉花,裡間便是書房,有七八個小學生,讀些《千字文》、《百家姓》等類,中間桌上,坐著一位老者,一部白鬍鬚,垂到胸間,滿面皺紋,就如凍梨一般。見二人進來,撐著拐杖,勉強站起來招呼,隨即坐下道:「恕老漢年老,起立不便。」二人坐下,問起姓名,那老先生答道:「在下姓稽,名老古,今年九十一歲了。」大圜暗想:這姓名很熟,記得賈大哥對我說過的,便問他道:「貴村有位賈守拙先生,老先生知道不知道?」老古道:「那是我的親家好友,你問他怎的?」大圜道:「是他的兒子賈希仙托我帶個口信,有話要當面說。」老古道:「不須提起,他遭的禍事不淺,如今押在監裡。」大圜驚道:「他遭了什麼禍事?」   原來賈守拙自從希仙一去不回,心中不勝記掛,他那第二個兒子,又沒出息,成日的在街鎮上閒遊,吃酒抽煙,嫖婊子賭錢,沒一樁壞事不曾做到。守拙被他鬧得沒法,就替他成了家,分開居住,將田產劈分兩半,交給他一半過活,自己兩口兒,僱了長工種田度日。他這兒子,如何肯耐心種田,見老子僱了長工,他也僱工代種,自己依然在外面閒蕩,起先還混得過,後來揮霍太多了,拖下無數空子,只得與妻子商議,賣了三十畝田把來還帳。不到十年光景,田都賣完工,那班朋友也不理他。他夫妻二人,弄得沒飯吃,又來找著老子。守拙訓斥了一頓,收下媳婦和孫子,把他逐出。他兒子就在外面做些沒本錢的生涯,東偷西摸,被馬快捉住兩次,吃了無數苦頭,偏偏沒死,放了出來。始終闖了大禍,把一個賭友打死,他卻逃走他方,那家告到當官,出票拿人,守拙這時.年已八十多歲了,在家含飴弄孫,忽見差人拿了火票到門,吃了一驚,差人因上回的事,是認得守拙的了,便道:「老哥,你不免又要到州裡走走去。」守拙道:「頭兒,我又犯了什麼事?差人道:「你兒子打死了人,逃走了,須得你去頂替頂替。」守拙道:「我的青天爺,那有兒子犯罪,老子頂罪的,況且我這兒子,業經逐出,鄰舍都知道的,頭兒你拿不著犯人,犯不著和我開心。」差人大怒道:「你倒會說,大老爺只知道他是你的兒子,逃走了,須在你身上要人,有話和大老爺講去。」一根鐵索,套上脖子,拖著便走。守拙氣極了,幸虧是第二次上公堂,膽壯許多,當時見了州裡大老爺,把逐出兒子的事,一一稟過,叩求釋放。州裡為著人命大事,只怕兇犯提不到,有處分的,不由分說,把守拙收在監裡,著他身上要人。守拙第一次進監,卻不曉得監中規矩,沒帶錢進去,餓了一夜,禁卒等為他年老,恐怕逼死了他,倒不穩便,所以不來難為他。幸虧妻子送到錢來,守拙方有飯吃。一住監中半年,弄得田都賣完,看看命在垂危了,恰好大圜來找他,問稽老古守拙遭的甚事?老古說了備細。   大圜、子穎趕緊到了城裡,找著守拙的妻子,領到監裡,見了守拙,叫他不要著急,你的兒子希仙,做了大官,特差我們來接你,守拙抬開眼,認了認盧、蕭二人,便道:「二位何人,我兒子怎會做官?」盧、蕭二人把姓名告知,只希仙做島主的話,不便細說,支吾過去,連忙退出。就在城裡訪著一位訟師,姓李名藻壁,外號豆腐白酒,為他窮得不耐煩,一天有人請他吃了一碗燒豆腐,三杯白酒,他就肯替那人做下一張呈子,打了贏官司,所以得著這個雅號。大圜、子穎同到他家叩門,有個女人聲口問道:「那個?」大圜道:「李先生在家麼?」他又應道:「還沒起來哩,你到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在衙門前一爿徐老虎的煙鋪上會他罷。」二人只得唯唯而去。到得太陽將盡,二人趕忙找到這徐老虎家。   原來徐老虎是一個胖子,腆著肚皮,在那裡秤煙,二人見鋪上橫七豎八,躺的都是些差人皂隸等類,一片喧嘈,談的都是衙門裡事,只不知那個是李先生,只得問徐老虎道:「李藻壁先生,來沒有?」老虎道:「沒來,二位請開個鋪,等他便了,不久就來的。」子穎道:「他來時,望招呼我們一聲,我們有事托他,只是聞名還未見面的。」老虎答應了,二人只得橫在鋪上,等了一會,子穎只覺頭額上奇癢難熬,翻過枕頭一看,只見那臭蟲一堆一堆的聚在枕縫裡,子穎跳了起來,大圜見此光景,也不敢躺了。   兩人坐等一會,果見來了一個人,麻臉尖腮,穿件魚白竹布大衫,滿身的煙漬,手中捧枝水煙袋,吸著青條煙,惡氣撲人,二人料定是李先生來了。果然老虎來招呼,三人見面,李先生道:「早起失迎失迎,貴姓大名,找在下甚事?」盧、蕭二人,把姓名道了,趁勢說道:「我們找個酒店,先吃兩杯再談。我們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過來請教的。」藻壁道:「不敢不敢,兄弟是瘾發了,先吸兩口,再當奉陪。」二人見他躺下呼呼吸了四箬煙,足有一個時辰,這才懶洋洋的道:「承二位相邀,只得同去走走。」二人替他惠過煙帳,同上酒樓,二人見沒人在旁,這才把賈守拙的事提起,藻壁道:「這事本沒難處,他要早些請教我,何消今日,早已出監了。」大圜道:「正是,先生有甚方法?」藻壁附耳道:「苦主家裡,只有一個老婆,一個兒子,族中又沒甚人,只消花幾文錢,叫他具呈州裡,情願緩追兇手,我們保出賈老拙,不是了結了麼?」盧、蕭二人聽了大喜。正是:   使出神通錢買命,放開手段筆如刀。   不知後事如何,旦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歸海島小慶團圓 夢中華大開世界 卻說盧大圜、蕭子穎聽見李藻壁替賈守拙出脫的法子,心中甚喜,趁勢問道:「這般辦法,未知要花多少錢,方能息事?」藻壁伸出一個指頭道:「人命大事,只怕要一竿光景。」子穎呆了一呆,大圜道:「可還好少些?」藻壁道:「你交給我一千銀子,用得剩下,我就還你,用的不夠,我不要你加便了。」大圜道:「銀子還待設法,後日六點鐘,我們仍在這裡會,交銀子便了。」藻壁答應。大圜、子穎回到寓中,商量辦法,子穎道:「我們雖說帶的珍珠鑽石不少,但是這個小小州城,那裡去賣。」大圜道:「賢弟有所不知,我聽見你川資那般躊躇,早在漢口賣去一顆珠子,得了三千銀子,兌成金葉帶來,今日果然用得著他。」子穎大喜。看看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二人便帶了三十七兩多金葉子,到得酒館,李藻壁早到,寫下筆據,交付赤金,說明候他五天,定有眉目。到得第五天下半日時候,只見藻壁領了賈守拙來到盧、蕭寓中,焚券作別。當夜大圜和子穎商議道:「這事出於猝不及防,李藻壁貪圖金子,所以設法將賈老伯放了出來,搪塞我們,恐怕反覆起來,我們花了錢,還落了一個空。依我主意,即刻就走才是。」二人計議已定,就到守拙客寓裡,同了守拙妻子等人,連夜逃出城去,把粗重行李,都掉下不顧。行走不遠,果然後面燈籠火把,飛跑趕來,看清是興國州的差人,盧、蕭二人叫大家躲在樹林裡,讓他們過去後,再從別路逃到漢口,搭上輪船,直駛上海。及至上了仙人島的船,然後守拙想起稽老古來,托他們去接來同走,盧、蕭商議道:「我們是去不得的了,莫如待寶三、爾介二位去罷。本來這船要等候黎、寧、魏三個月哩,還來得及往返。」二人去後,不到半月,果然老古一家都來了。寶三道:「我們到得愚村,知道稽先生是不肯來的,只說賈老伯在漢口等著他有事商議,將他騙上了船,又把他夫人騙了來的。」老古道:「我到如今,還只疑二位是個拐子,卻自問若干年紀,拐去做甚,因此放心前來,不料和親家在此廝見。」守拙道:「托天之福,我大兒子做了官,接我去享福,我想著若不是親家同去,我也沒甚趣味,所以特地請他們來接你的。」大圜道:「原來賈老伯還沒知道希仙大哥,如今是做了仙人島的島主,老伯此去,是要做太上皇的,並不止做什麼官。從前說做官那句話兒,是為著衙門裡耳目眾多,不敢直說。」守拙道:「哎喲,莫非我兒子做了強盜,那是我誓死不去的。」大圜道:「不是強盜,那仙人島在海外,不歸中國管轄的。」守拙猛然想起前番的夢兆道:「世間果然有個仙人島麼?從前我曾夢見的,島裡的人,都是戴的草帽,穿的短衣,著的皮靴,對不對?」大圜道:「正是。」守拙道:「這般說起,我也不去。」大圜問其所以,他道:「我前回夢裡頭見他們島中的人,都笑我不合時宜,如今去時,他們益發要笑我了。」大圜道:「不然,老伯做的是夢,如今真個到了島中,人人敬重老伯,再沒敢戲玩的。」守拙方才應允同去。   盧、蕭各人命把船開到布哇,賣去了許多珍寶,購進了好些新式機器,又置備若干書籍,守拙和稽老古,也上岸去閒耍一次。果然絕好風景,從來沒見過的,次早開船,遇著順風,不一日便到了仙人島。希仙親來船上,和父母見面,自然悲喜交集,訴說些別後的事情。稽老古道:「聽說賢姪,做了島主,果有其事麼?」希仙道:「這島裡不分什麼主和民的,總歸公共辦事,主也不能一人獨主,須要大眾商議。住在島中的人,大家不靠勢力,只講公理,公理不合,隨你島主,也不能壓制人的。」老古道:「這般說來,做這島主,有何趣昧?」希仙道:「做島主原不是講究有趣的,原是代眾人辦事的,其名叫做公僕。只為這島並非一人的島,是島中人民大家有份的島,既是大家有份的島,便大家作得來主。如今島民的見識也漸開明了,竟不容一人恣唯欺壓他們,只是眾人亂作起主來,橫出主意,也辦不成事,所以設了一個公處,名為議院,大家公議了,由我們定其從違。又恐怕島民的學問,沒有學好,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所以立出憲法,要大眾遵守,如今正議此事哩。」老古道:「怪不得我在家鄉時,有位同道中朋友來告我道,朝廷改了什麼立憲政體,叫南洋大臣議定憲法,我就不懂這句話。他同我說了半天,也說的不明不白,如今賢姪又說什麼立憲來,究竟是何來歷?」希仙道:「憲法就是公守的法律,只因君主沒有壓制百姓的道理,所以立這個憲法出來,大家共守。有立法、行法、司法的三大權,立法是議定法律,行法是奉行法律,司法是執定這法律。那其間各有權限,不相侵凌的。」老古這才有點明白。   希仙料理父母上岸,只見許多島民,短衣草帽,在岸上排隊迎接,希仙告知守拙,和他們脫帽為禮。當日入宮,自有一番家庭之樂,不須細表。   再說稽老古,跟著賈守拙入宮,雖住了高廳大廈,曳著細氈軟鄃,吃著珍饈美饌,比在愚村享福甚多,然而為禮法所拘,很不如科頭跳足,在那瓜田豆棚的時候,隨意閒談,逍遙自在,只不過和守拙有時還能略敘敘舊情,其餘的人,沒一個談得入港。他自從經了海風,得著島中新鮮空氣,身體雖健旺了許多,因天天納悶,弄成一病,吃不下茶飯,守拙聽見老古病了,很覺擔心,連忙去看他。老古道:「我已活到九十一歲了,又來到外洋,見過好些什面,死也無憾,我這老病頹唐,多半是不起的。」守拙道:「親家,你是死不得的,我來到這島中,已是萬分不如意,你只想我們是在鄉間散誕慣的,擱不住天天悶在宮裡,幸虧你和我閒談閒談,解了許多悶,不至生病,要是你去了,我也就要走路哩!」二位老人家相對嗚咽。恰好希仙從議院裡回來,不見了守拙,問知是去探稽親家的病,趕忙來到老古住的那個院中,一直入內,卻見二老相對欷歔,希仙問其所以,才知就裡,便請東方仲亮、盧大圜陪著他們到處遊覽。守拙、老古,於別的新鮮機器局所,倒也不甚在意,只喜在田間閒耍,又見了許多種田機器,守拙道:「好好的種田,為什麼要用機器?」仲亮道:「只因島中的人少,不夠用,所以把機器代人工的。」老古道:「這倒有趣,使給我們看看。」仲亮便命農夫把機器使動,果然一鋤便把多少土都掘了起來,仲亮一一指點,賈、稽二人見所未見,很覺納罕。回宮就叫希仙替他們在田間搭了幾間房子住下,二人依然遂了初志,拉了些田夫野老,談些桑麻的舊話。   一天老古起得甚早,在那槐樹下乘涼,一會兒守拙來了,二人談到飯時才回。恰好飯已煮熟,老古叫人抬過一壇酒,大家暢飲。守拙嫌二人對飲寡歡,叫人去請了鄉間的老頭子兩人,一叫郭守理,一叫阮福仔。須臾二人來到,一色短衣白帽,見面行過島禮,入席坐下。守拙道:「二位從前在這島中,料想不同如今一般,還是舊法好呢,新法好?」福仔道:「舊法雖說好,恰只限定口糧過活,信奉著教主僧官,弄得大家愚蠢不堪。如今賈島主改了法,家家富足,戶戶讀書,從此過下太平日子,豈不是好。」老古冷笑了一聲,守理道:「大家說新法好,只我以為不然,從前我們島裡,種下田,也儘夠吃用,貨物換貨物,倒也很省事,如今鑄成什麼銀餅銅錢,把來買物,找看這樁事情,將來受累無窮。」守拙詫異道:「銀錢買物,是天下通行,為什麼要受累?」守理道:「我們把貨色換貨色,是各人手裡做出來的,自己有權柄,如今用了銀錢,大家要聽銀錢的主使,將來多錢的占了上風,出力制物的倒分不著餘利,你道不是受累無窮麼?」老古聽這番名論,只是點頭道:「我是因為賈賢姪定的法度,不好意思駁回,其實有許多不妥之處。古人說的好:『善創不如善因』,因這島中的舊法,只消稍加變通,把我們中國五倫的道理,教導他們,那有不治不太平的。況且君臣的禮,是天經地義,做百姓的,所說是莫非王臣,因該奉了君上的法令,那許他們多嘴,我見島主,見了臣民,那般謙和的樣子,直頭和百姓一般,沒有什麼上下的分別,這不是把君臣一倫廢掉了麼?賈賢姪有福不會享,有威不會作,我很想教導他一番,不好啟齒。」守拙道:「你也太客氣了,他是我的兒子,就同你的兒子一般,雖然做了島主,在家裡是使不出威勢來的,你儘管教訓他。老漢是沒有你的學問,不懂得什麼,要說他幾句,一時也說不出口。」老古呷了三杯酒,正在得意,伸出一個大拇指道:「不是老夫誇口,那些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都經孔聖人教導過,只因道不行,乘桴浮海,來到這裡,惜乎沒處施展,一班小孩子混鬧一場,我看得實在不入眼。」   阮福仔聽他們發出這些謬論,很不入耳,正待駁正,忽見賈島主從外面踱進,郭、阮二人站起身來招呼。稽老古也不知不覺的站起身來,分外恭惟,問他的好,又說他公事那般忙,虧他有這才情。一派將順的話,福仔聽著刺耳難受。當晚各散後,老古回到宅裡,抵足睡下,這一覺直到日高三丈,方才醒來,連叫怪夢,立逼著人去請了守拙來,說那個夢。一回兒守拙來了,老古道:「我做的夢,實在離奇,比你那回夢見仙人島的事更奇了。」守拙道:「請教。」老古道:「我夢見坐了一隻安平輪船駛回中國,到上海登岸,只見上海那些外國字的洋房都換了中國字,那街上站的紅頭巡捕不見了,都是中國的巡警兵。這還不算奇,最奇的是鐵路造得那般的快,據人說中國十八省統通把鐵路造成了,各處可以去得。我記掛的是家鄉,就從上海搭火車前往漢口,上了火車不見一個洋人,我又覺得詫異。私下問人道:『從前我在漢口見車站上有洋人不少,如今怎麼不見了呢?』一個拿旗子的人答道:『原來你是從外國來的,不知道本國如今大好了,各處設了專門學堂,造就出無數人才,輪船駕駛、鐵路工程,都是中國人管理。況且從前是借人家款子辦的,如今債都還清了,統歸自辦搭客價錢是劃一的,上落都有人照料,不比從前那般雜亂了。』我因不曉得從前鐵路上的弊病,也沒和他多談,只見車子開起來,天旋地轉,果然風快,據說一點鐘工夫,好走一百多里路哩。那消兩日,已到漢口。自有人來接我們進客寓。一會兒又有小輪船載我到了愚村。只見村中添設了無數學堂,那東鄰西舍的小孩子,都拿著書包上學,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許多。最奇的還有那阿三老呆,這些人賣菜回來手裡都拿了一張《申報》在那裡看,我不合多嘴問他懂得嗎?他道:『你如何看輕我到這步田地?我們村裡的人若大若小,那一個不識字看報。我雖賣萊為生,要不識字,也被人家笑死了。』我此時覺得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看不起人,一會兒又遇著三個學生,打從學堂裡回來,原來他三人都是我從前教過的學生,只不過念完了一部《千宇文》,我不信他們學堂裡有什麼新鮮教法,及至問起他們來,什麼天文、地理都比我知道的多。他說道,地是圓的,有什麼自轉公轉的說法,又有什麼恒星、行星這些講究,我失敬的了不得,如今是佩服學堂有效驗的了。我心上方才轉念,要到京城裡去逛逛,誰知我已上了火車,不上兩日,已到京城。只見京城裡都是極乾淨的馬路,人家還說京城灰土大,那有什麼灰土,那馬車、電氣車滿街都是。並且還有一樁奇怪的事,那街道一層還不夠走,車上面還有一層路,車馬喧闐,人聲嘈雜,原來是兩層馬路,我那裡知道世間有這個熱鬧所在,正在納罕,又聽得人說:『皇上出來了。』那知皇上出來,也沒多餘護從,倒像個隨常一般,亦不坐甚麼輦,是坐了車子,一直望城外拉去,人又說是皇上要到東京去察訪政治哩。我也不知道東京在那裡,忽又轉念現在那些做官的,如何樣子?就見許多白鬍子的老頭兒,聚在一處,有些紅頂花翎的,大帽架在帽筒上,一個個愁顏不展,歎道:『如今新進後生,掌了朝權,做出一樁樁破天荒的事來。皇上偏聽他們,弄得我們一句話也說不進,一件事也做不成,只好掛冠回去的了,我們子弟倒要送他到學堂裡去,多用幾年功,以便將來有個出身。』我因他們這幾句話,又想起一般教讀老先生,果然,又見好些秀才舉人鶉衣百結,聚在文廟前,向著太陽捉蝨子,見我去了,只當是同志,拉我同坐。我問他們道:『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讀,卻窮到這步田地?』一位老先生歎道:『老兄,你難道不知,故意說笑我們則甚?』我發急道:『實在不知。』那貢生道:『如今家家子弟都到學堂去,學什麼新學,通大下一十八省,沒一個開門授徒的了。我們呆守了舊法,沒人肯請去當教員,所以窮到這步田地。』我聽他這話,說得悲切,正是物傷其類,不由得落下幾點淚來。轉念一想:我如今幸在島中,這種苦頭是吃不著的了。如此一轉念,就覺身在島中,見島主和各國君主大會,有人說是弭兵會,我們仙人島的兵船不下數百號,一齊掛了龍旗,還要升炮,炮聲一響,就把我嚇醒了。」賈守拙聽了,大笑一聲道:「這就是我們中國將來的結局。」後人有好事的,做了一首詩,詠這三十回事道:   離奇幻象渺塵根,亞海難招志士魂。   天外無天容骯髒,夢中有夢辟乾坤。   拘墟鑿空知誰是,竊國偷鉤一例論。   五百田橫人倘在,未堪都沐漢家恩。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Chi Ren Shuo Meng, by Heng Lu *** END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CHI REN SHUO MENG *** ***** This file should be named 24154-0.txt or 24154-0.zip ***** This and all associated files of various formats will be found in: http://www.gutenberg.org/2/4/1/5/24154/ Produced by Hsiang-Yun Lin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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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exists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 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assistance they need, is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tm's 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llection will 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 In 2001,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tm and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 see Sections 3 and 4 and the Foundation web page at http://www.pglaf.org. Section 3.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 profit 501(c)(3)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Revenue Service. The Foundation'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number is 64-6221541. Its 501(c)(3) letter is posted at http://pglaf.org/fundrais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permitted by U.S.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s laws. The Foundation's principal office is located at 4557 Melan Dr. S. Fairbanks, AK, 99712., but its volunteers and employees are scattered throughout numerous locations. It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809 North 1500 West, Salt Lake City, UT 84116, (801) 596-1887, email business@pglaf.org.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s web site and official page at http://pglaf.org For additional contact information: Dr. Gregory B. Newby Chief Executive and Director gbnewby@pglaf.org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Project Gutenberg-tm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 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 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 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 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 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 Many small donations ($1 to $5,000)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 status with the IRS. 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 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 considerable effort,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 with these requirements.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 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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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t is the originato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ncept of a library of electronic works that could be freely shared with anyone. For thirty years, he produced and distributed Project Gutenberg-tm eBooks with only a loose network of volunteer support. Project Gutenberg-tm eBooks are often created from several printed editions, all of which are confirmed as Public Domain in the U.S. unless a copyright notice is included. Thus, we do not necessarily keep eBooks in compliance with any particular paper edition. Most people start at our Web site which has the main PG search facility: http://www.gutenberg.org This Web site includes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tm, including how to make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how to help produce our new eBooks, and how to subscribe to our email newsletter to hear about new eBooks.